《梦秦可卿赠言》
三春去后诸芳尽,
各自须寻各自门。
这是曹雪芹借秦可卿之口预示日后贾府衰败、诸芳散尽之结局的一副警联,见于第十三回。当时,秦可卿临终,其魂托梦给凤姐,劝凤姐为贾府“树倒猢狲散”的衰败前景早作筹划,安排退路,并在临别之际把这两句话赠给凤姐,叮嘱凤姐“须要记着”。其语气之郑重,含意之神秘,真有“天机不可泄漏”之概了。
其实这只是作者继写秦可卿预告贾府“盛筵必散”之后,进一步暗示以“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大观园众姊妹们的悲剧命运,在结构上则起到制造悬念、统摄后事的作用。
“三春”指何而言呢?通常总是说农历正月孟春、二月仲春、三月季春吧,一般则用来泛指美好的春光。可在《石头记》里,贾府有“四春”:元、迎、探、惜(谐音双关“原、应、叹、息”)。第五回中有“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之句,那明显是对元春(即“初春”)的判词,“三春”则指迎、探、惜。而在此联中,说“三春去后”,表面是说美好的春天消逝以后,实际是说贾府四姊妹中有三个消逝以后。那么实指哪三个呢?根据第五回对这四姊妹判词影射的含意而言,元春将在“虎兕相逢”之际“大梦归”(指死去);迎春则是“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指嫁到孙家一年后而死);探春则是“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指她被送去出海远嫁,以后将空有遥梦而一去不回);只有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长”,终于“独卧青灯古佛旁”(指她最后出家为尼)。因此,这里的“三春”该与惜春判词中的“三春”寓意一样,实指元、迎、探三人,她们或已先自死去,或已远嫁不归。只要是这种境况发生以后,“诸芳尽”的惨状就将接踵而来、成为现实了。“诸芳”,承“三春”而来,表面是指“众花”,实际喻指贾府其他众姊妹。一个“尽”字,则预示了贾府其他众姊妹犹如众花凋净落尽的不幸结局,死的死,散的散,守寡的守寡,落魄的落魄,全都归于“万艳同悲”、“千红一哭”的凄惨境地。由此看来,高鹗的续书实在有悖于曹雪芹的原意。他不仅写了探春远嫁又回贾府探亲,把黛玉之死放在探春远嫁之前,而且写宝钗“是有造化的”,生了贵子,李纨则安享晚福,苦尽甜来,惜春更落得安闲,过了“干干净净的一辈子”,甚至那“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香菱能够一直活下去,最后跟平儿一样被“扶正”……以至于贾府竟然“兰桂齐芳,家道复初”。这一切,哪里还有“三春去后诸芳尽”的些许意味呢?
上句以含蓄隐喻的手法写了秦可卿交代贾府“盛筵必散”的“天机”;下句以明白如话的词语写了秦氏嘱咐凤姐“早为后虑”的规劝。
“各自须寻各自门”,即是说各人自己须得寻找各人自己的门路。这句话等于“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话”的注脚,或为“飞鸟各投林”的另一种说法,总写众芳芜秽之后各寻归宿的概况,展示了贾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彻底败落的前景。秦氏以此语赠别,当然意在叮嘱掌握着贾府实权的凤姐“早为后虑”,希望贾府“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不过从秦氏自道“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而郑重叮嘱看来,还包含为了凤姐好而告诫其好自为之的私心维护之意。两个“各自”,不正点明“忽喇喇似大厦倾”之际,贾府将面临分崩离析、各顾各人之绝境么?所谓“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说的正是此意。所以秦可卿告诫凤姐“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的话,既是叮咛凤姐为这个即将崩溃的封建大家庭策划后事,又是劝说凤姐休要“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而早自安排退路。结果怎样呢?凤姐既未能挽狂澜于既倒,又丝毫没有改变她痴迷权、财的本性,终于招来贾府“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她本人也没有逃脱“哭向金陵事更哀”的厄运。这正说明秦氏的良苦用心,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虚望,从而显示了“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贾氏封建大家族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的凤姐之流,也只能顺着贪财弄权的阶级本性将贾府推向彻底覆灭的道路,结果她本人连同“诸芳”一起作了必然灭亡的封建“末世”的殉葬品。
庚辰本脂评眉批曰:“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夹批曰:“此句令批书人哭死。”这位曾为曹雪芹旧稿《风月宝鉴》的改稿《石头记》重新题上这个旧名的东鲁孔梅溪(见第一回及其甲戌本眉批),为何见此二句就要流泪痛哭呢?看来他也是一个与曹雪芹一样“翻过筋斗”的过来人,深谙曹氏家世的底蕴,熟知曹家盛极而衰的详情,因而读至此处,不禁触动前情,而痛定思痛、悲不可抑了。可以想见,曹雪芹写至此处,更是哀惋难禁。但是,他并没有因为“他的同情是在注定要灭亡的那个阶级方面”而曲意掩饰或歪曲,相反却以斧钺之笔直书封建统治阶级不可逆转地走向腐败、没落的历史趋势,从而使这两句话成为封建社会必然崩溃的名副其实的挽歌。这该正是曹雪芹的伟大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