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名签酒令八则(其七)》
芙蓉——风露清愁
林黛玉
莫怨东风当自嗟。
在《红楼梦》中,作者善于运用诗词曲赋刻画人物性格、预示人物的未来。这首花名签酒令,就借原诗所歌咏的女子王昭君刻画了黛玉的性格,用谶语式的表现手法,暗中预示了黛玉的悲剧命运。
黛玉所掣花签上的诗句“莫怨东风当自嗟”,出自宋代诗人欧阳修《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后篇:“汉代有佳人,天子初未识。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西京杂记》中说,汉元帝因后宫女子众多,就命画工画像以看图像召见。宫人都贿赂画工,独王嫱不肯,因此画工把她的像画得最差,所以不得见元帝。后来,匈奴来求亲,元帝就按图像选昭君去,临行前,才发现她最美,悔之莫及,一气之下,就把毛延寿等许多画工都斩了。
这个故事与史实并不相符,事实上昭君原是自愿出塞和亲的,但既然流传很广,历代诗人也就这样用了。欧阳修的这首诗,其主旨是说明“汉计诚已拙”,即借写西汉和亲政策之“计拙”,来抨击北宋“岁币”政策之“计拙”。曹雪芹却借此诗所歌咏的女子王昭君,来为黛玉写照。昭君“绝色天下无”,是倾城倾国的“佳人”,黛玉也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第三回),具有弱不禁风的娇态美。二人不仅同是绝代佳丽,而且在性格上也有相似之处。昭君在众宫女争宠吃醋、贿赂画工的风气下,能不卑不亢,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凛然不可犯的品格,在这一点上,与黛玉的叛逆性格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在第六十四回里,黛玉自谓“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恰被宝玉翻见,将它题为《五美吟》。在《明妃》一诗中,她这样唱到:“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对昭君出塞的不幸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对汉元帝进行了大胆指责。她讥刺汉元帝把大权交给别人,听命于画工,这是何等气壮和大胆!这首诗没有一点贵族小姐纤弱娇柔气息,表现出了自己不肯听人摆布的独立性格。这与昭君宁可不为君王宠幸也不肯贿赂画工的那种独立不倚的性格是多么相似!曹雪芹正是巧妙地借黛玉掣花名签酒令这一情节,曲折地表现了黛玉不愿受封建礼教羁縻的叛逆性格。
更重要的,曹雪芹是借花名签上所刻的为人所熟悉的欧阳修诗句的含义,与掣签的黛玉将来的悲剧命运巧妙地联系起来。《红楼梦》中诗词曲赋在艺术表现上的独特之处,即作者喜欢借此预示人物的未来命运。黛玉所写的许多诗词,都可以依稀看到她后来悲剧命运的影子。我们如果把有关佚稿情节的脂评和其他资料,与带谶语性质的许多诗词加以印证、分析,就不难发现,黛玉之死与高鹗续书所写大相径庭。原作根本没有落入“梁祝”故事的藩篱,更没有表现“三角”关系的意图,它始终是把宝黛爱情悲剧的产生与政治原因紧紧联系在一起。八十回后,在一年秋天,贾府发生了“事败、抄没”(脂评)的重大变故,宝玉遭祸离家,淹留于“狱神庙”(同上)久久不归,吉凶难料。体弱多病的黛玉经不起如此沉重的打击,终于把她衰弱生命中全部炽热而诚挚的爱,化作晶莹的泪水,报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宝玉,在次年暮春时节“泪尽夭亡”(同上)。
当宝玉于次年秋天归来时,所看到的已非往日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幽美景色,而是“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同上)的凄惨景象;绛芸轩、潇湘馆也都已“蛛丝儿结满雕梁”(同上)。据脂评,黛玉“证前缘”后,宝玉“对景悼颦儿”,也有如“诔晴雯”那样沉挚感人的赋作,可惜我们再也读不到这样精妙绝伦的文字了!黛玉的这种悲剧命运,在她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葬花吟》(第二十七回)里就作了暗示。“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诗的最后几句,在小说中通过写宝玉所闻的感受,后来黛玉的鹦鹉学舌,重复三次提到,可知“红颜老死”之日,确在“春残花渐落”之时,诗中所写并非虚词作比。而把“他年葬侬知是谁”与前面所吟唱的“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飘泊难寻觅”等句联系起来看,则知黛玉死时宝玉、凤姐遭囚禁尚未归还,那正是“家亡莫论亲”的日子,正象诗中所写:“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因而黛玉也象晴雯一样死于十分凄惨悲凉的境况之中。其“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也是变故前后的谶语。其“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也正是后来黛玉宁死也不愿蒙受垢辱的内心自白。
由此可见,一首《葬花吟》实际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诗谶。难怪与曹雪芹同时、且读过《红楼梦》钞本的明义在他的《题红楼梦》绝句中说:“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同情黛玉遭遇的明义真心希冀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让宝黛这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把已断绝的月下老人所牵的红丝绳再接续起来。黛玉《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也预示了未来宝玉诀别黛玉后,黛玉终日悲啼,“泪尽夭亡”的情景。其“灯前似伴离人泣”与“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第四十五回),这对尚未有相思离别经历的黛玉来说,只能是作为一种预感来写的。她的《桃花行》(第七十回),也是以薄命桃花预示其不幸夭亡的命运。戚本此回回前有脂评诗云:“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一片精神传好句,题成谶语任吁嗟。”其他如黛玉《咏白海棠》中“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第三十七回)两句,以缟素喻花,无异暗示夭亡,而丧服由仙女缝制,大概是因为她本是“绛珠仙草”吧?其后句脂评已点出“不脱落自己”,看来也确象她“还泪债”(脂评)。黛玉《五美吟》(第六十四回)所写均为死亡或离别的内容,有的还涉及事败或获罪被拘,看来也是大有预言性质的。明白了这些,我们再来读黛玉所掣花名签上的诗句,其对黛玉悲剧命运的暗示就不难看出了。说原诗有暗示性,也不是说句句都是谶语,因为作者的这种暗示性是很含蓄而有分寸的,他只是把这种象征或暗示写到隐约可感的程度,并非句句都是预言。最能切合黛玉的是诗的最后两句,而之所以隐去“红颜胜人多薄命”,是因为作为酒席筵上为饮酒助兴的花名签决不会刻上如此不吉利的话,但由于此诗妇孺皆知,广为传诵,因而隐去它又使人不难想到它,这正是曹雪芹的高明之处。说黛玉象昭君一样是“红颜薄命”,正是说她象“枝上花”一样,禁受不住“狂风”的打击,亦即暗示她后来受不了贾府事败、宝玉被拘那阵骤然而至的政治“狂风”的摧折而终于泪尽而逝。作者固然对黛玉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但更对她由于性格过于脆弱而未能熬过这场灾祸而等到宝玉回来深表叹惋,因之,现在所刻诗句,既有“莫怨东风”,又有“当自嗟”。
如果把“东风”理解为客观因素的话,那么这里的“当自嗟”则含有咎由自取之意了。黛玉对宝玉的爱是最无私、最纯真的,她很少为自身的不幸而伤感,而宝玉的不幸才最能引起她的伤痛。为了宝玉,她简直毫不顾惜体弱多病的自己。宝玉挨打,她整日地流泪,“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第三十四回《题帕绝句三首》其二)当紫鹃诳宝玉说黛玉要回苏州,宝玉急成痴呆病时,“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第五十七回)这虽未直接写还泪,但仍与还泪没有什么区别。黛玉最后只是痛惜知己宝玉的不幸,而全然不顾惜自己,虽明知自己生命的火花在黑暗的长夜里行将熄灭,也在所不悔。“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第五回《红楼梦曲·枉凝眉》),终于泪尽而亡。戚序本第三回末有一条脂评,可以作为“莫怨东风当自嗟”的注脚:“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宝玉的“不自惜”,无非是引起他父亲贾政大加笞挞的那类事,亦即袭人感到“可惊可畏”的“将来难免”会有“丑祸”的那类“不才之事”(见第三十二回)。由此看来,黛玉怜惜宝玉后来之遭厄,又比宝玉在家里挨打那次更深一层了。看来第五回中警幻仙姑所唱的《春梦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及《薄命司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也是有意为林黛玉悲剧命运先作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