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黛玉书并诗四章》
薛宝钗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
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
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
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一解。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
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二解。
静言思之兮恻肺肝!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
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
搔首问兮茫茫,
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
月色横斜兮玉漏沉。
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
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黛玉与宝玉议论了一回琴谱,送走宝玉,想到自己的身世,不免又滴下泪来。紫鹃看在眼里,正愁着没法儿劝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送来这封信和四首诗。
宝钗只有兄妹二人,父亲早死,比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黛玉虽好一点,也属于没落大家的后代。所以她的信一开头就说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这时,她的寡母薛姨妈也是中年以后之人了,所以说“萱亲衰迈”,“萱亲”即母亲。薛蟠在前八十回中就娶了夏金桂,夏是个有名的泼妇,并经常故意向宝钗挑衅,第八十三回即有“闹闺阃薛宝钗吞声”可证。“猇(xiao)”,虎吼之声;“狺(yin)”,狗叫;都比喻夏金桂的无理取闹。宝钗遇着这样一位不贤慧的嫂子,已经够倒霉的了。偏偏她哥哥薛蟠因夫妻不和,在家没意思,想到南边置货去,结果在找人喝酒时,与酒店里的堂倌争吵斗殴,打死人命。亏得上下使钱,才躲过了死罪,所以信中说“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宝钗与黛玉,自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以后,一直是很知心的,黛玉也不经常猜忌宝钗了。这信里说“属在同心”,后四十回的续作者大体上还是遵循雪芹原意的。“回忆”以下,是信的另一段,由当前的凄凉、冷落转而忆及当年的欢会。“海棠结社”事见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因为贾芸送宝玉一些白海棠,探春发起组织了海棠诗社。“对菊持螯”即第三十七回、三十八回诗社分咏菊花十二题,黛玉以《咏菊》等三题夺魁,“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是黛玉《问菊》一诗中的警句。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总汇。后四十回的续作者虽然才情远逊于雪芹,但他主观上还是企图跟上雪芹的步伐的。前八十回中雪芹借黛玉、宝钗诸人之手,创作了许多优美的、适合各自身份的诗词,但没有骚体。所以,续作者在这里又补充了骚体。
首章从悲秋起兴,“递嬗(shan)”,即顺序更替。“不造”,不幸。正逢悲秋的季节,更容易感到家门的不幸。高堂之上还有老母需要照顾,自然更加重了我的忧愁。萱草可以代指母亲,但萱草又名忘忧草,“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在这里有双关的意义。“咻咻(xiu)”,本为呼吸之声,引申为悲戚。
第二章痛惜过去欢情的逝去,与书信中回忆海棠诗社相照应。“凭凭”,形容云堆积的样子,“酸”,刻画风的悲凉,第一句写景。第二句“霜叶干”再写景,而景中出现了“步中庭”的人。“何去何从”,“步中庭”时徘徊失据的样子。“故欢”,往日的欢乐,指“海棠结社”“对菊持螯”时的盛况。“静言思之”,《诗经》中常用语,“言”,语助词,无义。
第三章以鲔、鹤为喻,倾诉自己的伤感。“鲔(wei)”,一种贵重的鱼;鹤,高贵的鸟。鲔有深潭可用以潜伏其鳞甲,鹤有鱼梁可用以保养其羽毛:有各得其所之意。全章意境与陶渊明《归去来辞》“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有相似之处,万物各得其所,而我独茫茫无所归而永伤,引起下文知己之叹。
第四章归结到为什么给黛玉写信寄诗。前二句“银河耿耿”,“月色横斜”,实为二章“步中庭兮霜叶干”的延申。“炳炳”,明白显著之意,形容忧思分明。
正因为宝钗把黛玉视为知音,所以黛玉看了,不胜伤感。所有这些描写,续书大体上都是符合雪芹原意的。书信与骚体诗,虽无甚精彩可述,然而也不失为水平线以上的作品。有些《红楼梦》诗词评注者过分讥弹,甚至说“最不伦不美”,“只好说废话”,也是不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