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月亮和犁

  每当沏上茶,点着烟,想写点什么的时候,稿纸上总是出现月亮的影子——圆的,亏的;明亮的,朦胧的;蓝月亮,红月亮——

  我确实与月亮有着深厚的感情。

  如果说童年等于快乐,那么我没有童年。月亮知道。

  小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吃着白薯望着月亮月亮照着我的破衣裳,把我的影子斜投在石板地上。她不会忘记,我,一个孩子几乎每晚都和爸爸一起劳作;她见证了我那么多的委屈和哭泣。

  我的痛苦都来自爸爸

  我很小就干很重的活,但还是经常挨打。几乎都不是因为我错了,而是爸爸要发泄什么。

  一次,那是考试的前一天。放晚学之后我刚想温习功课,却被爸爸拉去干活了。天黑才回来。可吃过晚饭爸爸又要我跟他去干活。

  “我还有功课呢?”我说。倒不是我勇敢了,叛逆了,而是我真想看看功课。他一只手拽起了我的小胳膊,另一只手高高的扬起——啪的一声落在妈妈的肩上。

  ——夜深了,夜静了,房子里的空气死了。灯火上烧饼大的晕环像窗外的月亮,她看着我的泪水滴在作业里。

  许是他睡着了,妈妈才偷偷地过来。她的眼有些发红,她哭过的。她用干热的手捧起我泪流满面的小脸,说:

  “孩子,人一辈子吃的苦是有数的。你小小年纪就吃尽了苦,以后就不再吃苦了”。

  “真的吗?妈妈。”

  过了好长时间,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又说:“不要恨爸爸。他——比谁都苦——”

  我赶着做功课,他的话我没再注意听。

  听说爸爸曾是队里的会计,但爸爸妈妈从未提过。现在他生产队的把式。连队里带家里的,没日没夜的劳作。

  秋天,为了多劳几个工分儿,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儿,夜里还要去放牛(放夜牛)。每夜都带着我。我看惯了西天的月牙刚刚升起来就落下了,东天的月牙慢慢的在黎明中融化。白云明月下是牛和我,乌云遮月下是我和牛。即便没有雨,身上也是湿的凉的,那是露水。这时我的奢望炕头儿。

  忘不了那个夜。爸爸把我一个十来岁孩子扔在这里,他到很远的花生场(在花生地里打一片场,就地将花生摘果,晒干装袋。)里去了。

  一大片老老新新的坟。北风吹着坟上的荒草和四周黑咕隆咚的玉米地,发出高一阵低一阵的瑟瑟声。麻子爷讲的鬼的故事一个一个向我走来,我的头发一次次地奓叉起来,脑皮一阵阵的酥麻。天上,几颗星星喘息着,四周的乌云和漆黑的大地在不远处融在一起,我被恐怖包围着。

  只有那弯月牙,朦胧地挂在西方的天边陪着我。我害怕她落去,她似乎眷顾着我,像是帖在那儿,本该落去却不落。

  云散了,星多了。我爬上那祖坟的坟尖,朝花生场的方向看去。那里隐约的有一星火。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活儿也更多更重。我除了上学就是干活,常常到夜里。

  一天放晚学,我和伙伴们玩儿得晚了点儿,爸爸便把我打了一顿,逐出家门。原因是我忘了他布置给我的活儿。

  雨后的天,凉凉嗖嗖的。我抱着肩躲到麦场里,偎依在麦滑秸中。那暖暖的感觉让我想起妈妈。

  四周一片寂静,半空中的月亮照着我。她似乎听到了草垛里一个稚嫩的心脏的跳动,看到了耗子从我的脚前跑过。

  空旷的蓝天,黑洞洞的四野。只有月亮,她那洁白、柔软的光,像妈妈的手抚摸着我幼小的受伤的心。

  每到放学,伙伴们都像鸟儿似的欢快的回家。我也回家,那是因为我无处可去。

  孩子就是这样:只要肚子里有点食儿,他就雀跃;只要肚子里有点食儿,他就好奇。

  我最敬仰的是东院的麻子爷。他不光会讲鬼的故事,还会讲《烈火精钢》、《平原枪声》、《铁道游击队》——夏天的夜晚,野菜粥把肚子撑得圆圆的,坐在街口清凉的石板上等他来讲。

  我最爱看的是“小人儿书”。竟至于拿几块白薯干儿“贿赂”同伴儿,讨来书看。我依稀的记得家里有过一个小木箱,里面有好多书,可后来这个木箱不见了。我很想找到那些书。我也曾问过妈妈,她说没有的事。但她说话的眼神似乎藏着什么。直到去年,我在厢房杂物的深处发现了那个小木箱。打开看都是书,但不是“小人书”,是课本。从一年级直到六年级的。翻开看时我很吃惊,字行之间、页边的空白处写满了清秀的小字。这是谁——

  “放那儿!” 是妈妈来了。她抢过我手里的书,把箱子盖好,放回去,让一切都回复原状。

  我一头污水地看着妈妈。

  这个晚上,村里久违地来了电影。它比“小人书”要好看点得多。据说是《万水千山》 ,是演长征的。我很想知道里面有没有《金色的鱼钩》里那个老班长。当然我更浓兴趣还是看打仗。

  天在盼望中黑了下来,街上的人声都流往一个方向。我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饭——

  “干啥去!” 爸爸厉声的说。妈妈的脸上露出难色,我不敢作声。

  “都欠饿死你们。到园子里去捡白薯干” 。爸爸说。

  天上没有星星,提灯坐在地上,洒下磨盘大的一片微红的光。白薯干一片挨着一片,像地长出的鳞片似的。我们麻利的捡着。

  电影里人们的说话声,枪炮声,冲锋号声隐约的传来,像猫的爪子似的抓挠着我的心。

  我喜欢电影里的号声,喜欢号声里的红旗,喜欢号声里的战士;我最开心的是敌人在号声里举起双手——

  雨点儿还是落在园里的柴禾上了,淅淅沥沥响。我想:完了,电影怕是演不下去了。

  终于捡完了,雨并没有下起来。我悄悄地留出家门,才敢飞快的向电影那里跑去。

  可惜,演完了。地上留下了稀稀疏疏的垃圾。我的泪洇湿了脸,天上的雨云也洇湿了月亮,我们朦胧的对望着。

  当然,童年里也不全是痛苦。一个傍晚,爸爸收工后在自留地里犁地。我跟在犁的后面拾棒子茬。爸爸破天荒的让我先回家。

  走下土岗回头看时,我的眼睛第一次发现了美丽。暮色中的梯田已经融成一个,土岗的顶上只有父亲和牛,还有他们之间的犁。牛的身子前倾着,脖子低低的与地面平行。爸爸一手扶着犁,一手擎着鞭子。鞭梢上钓着的圆月正好落在犁辕上。

  真好看!多像奶奶生前的剪纸。

  我爱美的心从那一刻开始萌动了。于是,我常常出神的看着树上的小鸟。它跳着唱着。那么大的天,那么多的树,给了它无限的自由。

  到溪边洗一把汗渍的脸。小鱼吸住我的眼球。它们想悬就悬,想走就走。

  我的眼里有那么美丽的图画,但每幅画里都有我的伤怀和“嫉妒”。

  我清楚的记得麻子爷对我爸爸说的话:“老三,你不简单。一个人养着一窝八口——这年头——不简单。不让咱拿账本——不提了,日子长着呢。”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眼接着说:“我看不错的。”

  我虽然朦胧,但也许是这些话,也许是又长了几岁,我对爸爸的“怨恨”和不满渐渐地松动起来。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并非如此。他很爱我。记得,一次他捧着我的小脸说:“你看,我的眼里有个小狗儿” 。还有,——那可能是八月十五。他领着我到村边。一轮明月正从东山升起。

  “看,月亮里那淡淡影子,像什么?” 他问。

  我摇摇头。

  “那是一棵桂树,下面是玉兔,它在捣药呢” 。他指着月亮说。

  于是,我闹着,要到东山上去。

  现在我看到月亮就多了一重心事:白兔能做错什么?是谁罚它日夜的捣药呢?

  他也曾给我做过一件精美的玩具——木制的小手枪。那东西恐怕现在还有,因为我小时用过的、玩儿过的地东西,妈妈都珍藏着,那是她的记忆。

  可能是后来弟弟妹妹们接连出生,繁重家庭像山一样压扭了爸爸的心,他才变了脾气。我想。

  苦难的童年结束的时候,我考上了初中。

  这天晚上月亮格外圆,第二天我的《入学通知书》就下来了。我童年的快乐一下子迸发出来,迫不及待把《入学通知书》给妈妈。

  “妈妈,全村就考上我一个。” 她把我搂在怀里,但并不高兴,眼里含了泪水。妈妈搬出了那个小木箱,摆在我的面前,说:“我也有这些书,在你姥姥家。——”她从木箱的最底层掏出一张发黄的纸——《入学通知书》。是爸爸的。

  “你带上它。”妈妈把爸爸的通知书递给我说。

  一头污水里夹杂着惊愕,我凝望着她。

  她肯定的点点头。

  上学那天,月亮没忘送我一程。爸爸从队里借来骡子车。

  西天的月亮照着前面的路。铃铛、套环伴着骡子的脚步声,叮叮玲玲的撒在涂满月光的路上。

  爸爸摸了摸我的手,问了一句:

  “凉吗” ?

  我看着月亮,轻云似的桂树下玉兔还在捣药,年复一年的——其实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到希望。

  想到了苦,那一幕又在我的眼前浮现:妈妈捧着我满是泪水的小脸:“人一辈子吃的苦是有数的,你把一辈子的苦都吃完了,以后就不再吃苦了。——” 。是的,顺着眼前的路走下去,妈妈的话一定会变成现实。

  谢谢妈妈。我眼里的月亮模糊了。

  我曾经想过,有一天离开爸爸该有多好,但是我错了。离开了爸爸我反倒有点挂念他,他一个人压着沉重的家,又多了一个上中学的我,形只影单的,没日没夜的劳作。时间越长挂念越浓,以致夜泪阑干。

  中学的几年,我更喜欢皓月当空的夜晚。月光照着校园,照着我,也照着远方的爸爸妈妈吧。我多么希望他们直起腰抬起头来看看月亮,那上面写着儿子的牵挂。

  月亮照我走过童年,走过青年。终于,她的光在我的两鬓凝成了盐。

  歪打正着,“塞翁失马” ,小时候的困苦的经历成了宝贵的财富。我在几十的工作中,从来不知什么叫劳累,什么叫痛苦,什么叫压力,什么叫委屈——给一点儿阳光就灿烂。

  我忘不了妈妈弯下腰,捧着我的小脸说的那句话:“人一辈子吃的苦是有数的。现在你把一辈子的都吃了,以后就不用再吃苦了” 。

  每当耳边响起着这句话,我便久久抽烟——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她安抚自己无奈的心,更是为我祈祷未来罢了。

  其实当妈的只要活着就为儿子祈祷。永远当儿子该有多好。

  庆幸的是他们给我机会,庆幸的是他们没有随着那个“年头儿”一起逝去。

  有一瓶好酒舍不得喝,也不能喝。用一个木盒装上,给二老寄去。

  不久,这个木盒又寄了回来,我有些忐忑。打开一看,是一个“惊讶”。木盒里睡着一个小小木犁,犁辕上托着一个用银丝折成月牙。是爸爸做的,因为它和那儿时的小木枪一样精致。

  人类穿越漫长的时间隧道来到今天,但还记得大海是自己的故乡,不然内陆生活的人怎么都向往大海呢?住进都市的人不管历经多少代总是留恋着田园的风光。像金属有记忆一样,这是人类记忆。所以小碾子、小磨、辘轳、茅屋、木扳房的工艺品登上了“大雅之堂”。

  爸爸不简单,挺时尚的。

  我端详着小木犁,发现这“木料”很熟悉。想起来了,是它,长在山的高处最贫瘠的地方或石块间、石缝里。长得极慢,百年不大。它没有名字。

  我好奇地舔了舔那犁辕,一股童年熟悉的苦涩从心底升起,弥散全身。再看那月牙,只是个银丝的轮廓。

  月牙,只是银丝的轮廓?

  这绝非爸爸的“时尚”。难道是爸爸想起了我小的时候,他有一肚子难以起齿的话要说吗?

  我的心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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