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地方志,里面往往有《流寓传》一项,这大抵是述说曾经在那地方流连过的名人的事迹的。而往往这一部分,总要比书中的儒林传或名贤传来得有趣,这在大地方尤其是如此。翻开金陵志,曾经在这里流连过的人物真是不少,“三山五岳的英雄”都是有的。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自然不会遗漏;然而所谓“遗臭万年”的人物,运气就不大好,他们往往是被修志的人“略”了去了。我觉得这办法不大好,从历史上看起来,人无论好坏同样有在历史上留存一页地位的权利与必要。三百年后,我们得到史阁部的一封家书,固然欢喜,得到阮大铖的一篇诗草也觉得可珍。然而,在有些人看来,这就是“遗少气”,要不得的。关于这点,我还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与“英雄”们去辩论。
马阮并称,三百年前,在南京都是曾经作过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的。自然,这不能与史可法比,然而终于也将南明弄亡了,南京的老百姓,吃了一场大苦头,他们也背负着万人的唾骂寂寞的死去了。
马士英是贵阳人。我前年旅居该地,曾经到图书馆里去翻了几天书,希望找到一点他的史迹,也希望去看看他的故居。结果是失望。因为贵阳人已经不把他当作同乡,将他的名字一笔抹去了。——安顺有一位姚先生,曾经作了一本为马阁老洗冤的书,不过这是别一个极端。捧同乡的心事太切,将马瑶草说成一个好人了——他的亲戚杨文聪的运气就比较好,给收进贵州先贤传里去,正如吴梅村所咏叹,“今日方知书画传”了。
然而在南京,却还留着马阮的故居,至少,地名是还在的。
马士英的故居在“鸡鹅巷”,在老虎桥左近,屡思一访,因为从书上知道已经没有一点遗迹了,所以未果。有一次坐洋车走过一条陋巷,偶见街名是鸡鹅巷,心想是了。三百年前这里有一场大火灾,南京的老百姓将这个奸相的美丽的园宅毁去了。这里的一些房子,大约是在火烧场上重新建立起来的吧?不,不,这中间起码还经过两次大火,太平之役与抗战初期的两次。没有遗迹留存自然是极平常的事。这些历史上的美丽的痈疽,是总要在人民的怒火之下消失了的,我们正可以用同样的眼色,看着现在的那些豪门。
秦桧父子居住的地方叫“状元境”,现在是夫子庙上的一条小街,是卖春妇的大本营,还有两家书店,点缀着“状元”的余辉。真是可哀亦复可笑。
在这样的领会之下,我想阮胡子的家也应该是早已夷为平地的了。所以并没有留心去找,而且那地名——库司坊——在地图上也不见。明知这地方应该是在城南一带,可是第一次去的时候,并没有去寻觅。
第二次与运燮往游。偶然提起,他兴致甚好,于是就按照《首都志》里的指示,居然找到了库司坊——老百姓叫做“裤子裆”——与小门口,根据故书,知道这里就是了。
《白下琐言》:“阮大铖宅在城南库司坊(即今小门口处),世人秽其名曰‘裤子裆’。”
阮大铖的故宅有花园,即石巢园,清朝为孝廉陶湘所得,称陶氏花园。现在这陶氏花园也已经荒芜了。我们在小门口街上寻问陶家花园,因为我背了照像机,得到的回答是:“要照相可以到胡家花园去,陶园已经没有什么好看了。”然而我们所希望知道的却正是陶家花园
这样,我们寻到了一个小巷中,推开一家人家的院门进去。这家有楼,楼上倚栏立着一个垂了双鬟的小姑娘,她回答了我们的问题:
“就在那边,街上四十四号,前院是×医生,后院就是了。”
我们谢了出来。一转弯,就找到了四十四号。从前门进去,医生不在家,经过女主人的允许,我们到了后院。
山墙已经没有。还有一塘清水。两棵已经枯萎了的老藤,几块玲珑山石,夕阳照在池塘上面,有几只鸭子,受了微微的惊吓,逃到池边上岸去了。
这就是三百年前石巢园的故址,咏怀堂的所在地。每当夜深,胖而多须的阮圆海,在这儿拍了檀板,导演着家伎在上演自编的春灯、燕子,房子里罗列了书法名画,在歌吹之余,主人也在盘算怎样对付那些东林的书生。从库司坊到鸡鹅巷该是很不短的一段路程,主人是骑了马还是坐了轿子去串门的呢?
好风吹来,水塘上布满了一层层的涟漪。
在盋山精舍的咏怀堂诗中,可以找到一二零章断句,描绘他自己的庭园的。“移宅城南,郭侍御云机过访赋此”云:
“春深草树展清荫,城曲居然轶远岑。”当时园中当不若今日的荒凉,是苍郁得很的。
《鹫峰寺逢李太虚订园中小集》云:
“吾庐无长物,饮啄向松风。”当日应当是还有松的。
《咏怀堂丙子诗》中有一首《送吴伯纯还皖上》:
“漠漠江天雨雪飞,看君挂席复言归,残年灯火相思紧,乱石渔樵生事微。白发共衔寒夜酒,青山独掩冶城扉,石门且唤春波绿,烟草为予拂钓矶。”
这是阮髯居金陵时所作。看那语气大抵还是未得意以前的神气。我翻读这一小册子,想象阮君索居城南读书拍曲时的情况。清言丽句,往往而有,朋友来访,留饮,有这样的句子:
“请君莫负金陵酒,霜月今宵亦倍妍。”又有句云:
“一林明月碧如此,六代寒山青不言”,实在美得很。所居在城南,去雨花台甚近,集中有与马瑶草等登雨花台诗,断句云“篱门青可数,兀兀此钟山。乐是一樽酒,无如我辈闲”。他也曾到过王介甫的半山园。金陵一隅,阮髯的足迹,借了这仅存的咏怀堂诗,似乎也可以踪迹一二。
我们在这荒废的后园中,留连了一刻钟左右,照了两张相,等到主人家的小孩子都偷出来看我们这两个有些莫名其妙的游客的动作时,我们离开了。
赏析这篇小品文是《金陵杂记》(两则)中的一篇。文章从马士英、阮大铖两个明末奸臣的宅第变化写起,在今昔对比中抒发了深邃的历史沧桑感。
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明王朝300年的基业宣告覆灭。这时,马士英、阮大铖在南京迎立福王,建立了苟且偷安的南明小朝廷,这就是被文章作者所讥讽的“惊天动地的‘事业’”。然而在大敌当前,中原沦丧的危急时刻,马、阮竟明争暗斗,结党营私,剪除异己,残害忠良,并且依然过着骄奢淫逸、声色犬马的荒唐日子。不出一年,南明小朝廷便灭亡了。马、阮的“事业”也随之烟灭云散,最后“背负着万人的唾骂寂寞地死去了”。这段可耻、肮脏的历史,在史家论学、文人创作及民间传说中是经常被提起的。
马士英故居在鸡鹅巷,300年前,南京人民用一把大火将其焚毁,此后300年间的几次火又将其夷为平地。300年前的马士英身居宰相之尊,可称位极人臣,荣华富贵,大约是不会料到这些大火的。然而无论怎样的罪恶,最终逃不掉时间的裁决。不但故居荡然无存,贵州老百姓还耻于与马氏同籍同乡,于是马士英最后弄得连个籍贯和姓名也没留下。当年炙手可热,权倾一时,于今灰飞烟灭,遗臭万年,那些熊熊的大火和万人的唾骂足以证明这一点。
与马氏相比,阮大铖似乎要幸运得多,不仅宅第尚有规模,还留下些诗词供后人“奇文共欣赏”。这个利欲熏心的无耻之徒,在决定卖身投靠入侵的异族时,竟然丧心病狂地说:“我阮胡子啊!也顾不得名节,索性要倒行逆施了。”但是,这个认贼作父、自甘堕落的奸臣,又何曾逃脱了历史的无情审判?南京的百姓连一把火都不屑于放,只是秽其故居“库司坊”名曰“裤子裆”。面对这愤怒到极点的轻蔑,阮胡子若地下有闻,不知其脸红也不红?就在马、阮置国家、民族大义于不顾而狼狈为奸、倒行逆施之时,清兵挥师屠城,血洗扬州:史可法浴血奋战,兵穷城陷,在大厦将倾之际悲愤难当,沉江殉国。作者在此表明了他的历史观和人生态度:罪行、奸佞永远都不可能与忠贞英烈相提并论!历史是有它的正义和意志的。罪恶可以横行一时,但最终是要被牢牢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
文章的语言简炼精确,于不经意处透露出深湛的功力,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