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访古寺,每当见到弥勒佛像,我总爱赏析两侧的对联。乍看主题相似,都在劝告人们豁达大度,宽容忍耐,但仔细品味,却迥然有别。本来嘛,楹联既是文学创作,就必定体现作者的思想观念、文化素养和艺术风格。虽传扬佛经教义,为弥勒而作,字句之间总还显露着世人的音容。
苏州西园寺的楹联:
大肚能容,了却人间多少事;
满腔欢喜,笑开天下古今愁。
北京潭柘寺、开封相国寺和安徽凤阳龙兴寺的楹联相似: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比较两副楹联,西园寺联显然逊色。实际上,人间诸多事端,不是单凭宽容就能一概了却的。如果看破红尘,凡事通统无所谓,那么也就放纵了邪恶者为非作歹。“笑开天下古今愁”,言过其实了。比如忧愁时的强笑,岂能消愁,那只是内心痛苦的掩饰,与其无奈地苦笑,倒不如一哭为快。
潭柘、相国和龙兴三寺之所以共用一联,那是由于该联的造诣确实高超。它以“顶接”的修辞法,在上下联分别用了三个“容”字、三个“笑”字,且对仗严谨,恰到好处。“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之容,着意显示胸怀的宽广,要比“虚怀若谷”、“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比喻,更有气魄。不过,这里只说“容”,并不意味“了却”,因为容忍不是目的,而是策略。常言“小不忍则乱大谋”,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历史上,勾践卧薪尝胆以图复国、韩信能容胯下之辱,这些故事都是发人深省的。容忍不该是安于现状,麻木不仁,更不等于无原则地谦让。苏轼曾说:“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苏轼《留侯论》)他所赞扬的,就是这种宽容大度吧。于至笑,世间的笑是多种多样的。譬如:胜利时的欢笑,忧愁时的苦笑,舒心时的微笑,失意时的狂笑,鄙夷时的讥笑,激昂时的豪笑,怀恨时的冷笑,等等。而“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既指可笑之人,想必是冷对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逞强一时的邪恶者,或妄自尊大的轻狂之徒,投以蔑视的嘲笑。笑是有选择的,笑不是无缘无故的。
南京多宝寺的楹联:
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己何所不容。
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
四川乐山凌云寺的楹联:
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无知无识;
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来观去,观他人总有高有低。
这两副对联,都写到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都强调自己的态度,似有共性。推究内蕴,却是针锋相对的两种处世哲学。前者于人于己,无所不容,照此说来,哪管什么真假、是非、善恶,以为付之一笑,便可万事大吉。提倡这种“超凡脱俗”,实际上是听任自便,一概不负责任。所谓“于己何所不容”,只会被人当作自甘堕落的口实。倘若如此,世间将会落得什么局面?后者截然不同,他宽以待人,严于律己,勇于“笑自己原无知无识”,这就找到了自己与别人的差距,奋发进取的目标。同时观察大千世界,发现“他人总有高有低”,以保持清醒,借鉴他人,克服盲动,人生之旅才不至于迷失方向。
弥勒,梵语意为“慈氏”。佛经说他生于南天竺,居于兜率天。“兜率天”是知足常乐的意思。因此,弥勒佛的形象丰颐大耳,袒胸露腹,笑容可掬。传说五代时的契此和尚,是他的化身。契此常搭着一个口袋,行乞于市,感化世人,所以又称“布袋和尚”。在福建鼓山涌泉寺,还有为他而作的楹联:
日日携空布袋,少米无钱,却剩得大肚宽肠。不知众檀越(“檀越”指施主),信心时用何物供养?
年年冷坐山门,接张待李,总见他欢天喜地。请问这头陀(“头陀”指和尚),得意处是甚么由来?
上下联语,先从不同角度刻画弥勒降临人间的形象,接着提出两个耐人寻味的问题。至于如何理解,怎样回答?不论佛门的信徒,还是探胜的游客,只要是人世间的一员,能不思之再三吗?
(1990年《杂文界》第3期)
赏析品味“耐思量”这篇随笔,就会发现作者独具慧眼,于细微推究之中鉴赏辨析、明察异同,揭示出各副联语的深邃内涵,让人顿悟:尽管皆为弥勒而题,但个中总有深浅、曲直、是非。
文章起势,开门见山。点明“楹联既是文学创作,就必定体现作者的思想观念、文化素养和艺术风格”,这便是弥勒楹联之所以显露世人音容的必然因素。暗示写佛,实际上是人的写照。
随后文分三层,逐层深入。
第一层,以西园寺、潭柘寺等处的两副联语作比较,从乍看相似的境界中,鉴别出迥然差异的两种处世哲学,在字里行间窥察到两种人生观的天壤之别。对于楹联的思量,作者注重思想与艺术的统一。谈及潭柘、相国、龙兴三寺联语的造诣,是从“顶接”修辞法切入的,上下联分别用了三个“容”字(大肚能容,容天下能容之事)、三个“笑”字(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且对仗严谨,恰到好处,贬褒映衬,寓意格外鲜明。
第二层,赏析多宝寺、凌云寺的弥勒楹联,更把思想境地,推向无限的时空,古今上下,天地四方,借物喻人,论他说己,概括了两种针锋相对的宇宙观,并从中思索为人的正确座标,以摆正待人与待己,主观与客观的位置。
弥勒,按说本是“超凡脱俗”之佛,该文的第三层推进,却来了个“返璞归真”,指明“佛”来源于人,弥勒本是五代人契此的化身。紧接着,引出涌泉寺中为他而作的楹联。上联中的“日日携空布袋,少米无钱,却剩得大肚宽肠”,与下联中的“年年冷坐山门,接张待李,总见他欢天喜地”,分别都是活生生的真人写照。随机提出的两个耐人寻味的问题,该文没有探讨答案,而是引发读者思考:“至于如何理解,怎样回答?不论佛门的信徒,还是探胜的游客,只要是人世间的一员,能不思之再三吗?”这样,意在不言中,愈加显得余味无穷。而且在收笔处将“佛”作人化处理,又和文首的“世人的音容”呼应,构成了篇章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