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车是广东人的叫法,华北和华东分别叫脚踏车和自行车,这后两种称呼其实都不大高明:“脚踏车”太实,难以和三轮车区分;“自行车”又太虚,没有机动装置侈谈什么“自行”?只有“单车”一词既形象又空灵而且简便(少一个字),所以现在它也和粤语中许多好的词语一样,随着改革开放以来备受青睐的“广货”一道走出了省界,风行全国。
大约是十一二岁,我还在读高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骑单车。那年月,单车是一种非常贵重的东西。说来现在的年轻人也许不相信,旧中国的确落后得连单车也不能制造,全靠从日本、英国、美国进口,据说买一辆较好的单车得花一百好几十块现大洋,不是相当有钱的人如何买得起?偏偏我有一位很要好的同班同学家里开着阔气的茶庄,他爸爸给他买了一辆英国单车,他本人又很慷慨大方,所以我和好几位同学都沾了他的光学会了骑车。每到星期日,我们这一群孩子就簇拥着他的那辆英国车到公园去,一乐就大半天。那时我们都认为骑单车是一种至高无尚的享受,用孩子们的话来形容就是“像腾云驾雾的神仙”——这种语言大概来源于我们当地人人爱看的剑侠小说和神怪小说。剑侠和神佛都是会腾云驾雾的,我们都极其羡慕但谁也不曾体会那种滋味;学会骑单车以后,自以为体会到了。
不久,抗日战争爆发了,同学好友风卷云散,我也随家逃难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县,后来就在那里上了中学,整整8年不但没有骑过单车,而且几乎没见到过。日寇投降以后,我回到刚刚光复的南昌市,当时老百姓心情都很振奋,而我却异常潦倒落魄。原因是以前我在学校曾和几位同学一道把那个欺压学生的国民党军事教官痛打了一顿,以后,我们都被抓进监狱蹲了3个多月,接着又都在毕业前夕惨遭开除。此刻,我必须交5担“学米”到一家私立中学去重读高三,才能取得一张文凭,将来好考大学,而自己当时却囊空如洗不名一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位同学替我找到了一个报馆校对员的位子,于是我白天到学校听课,晚上在报馆当差。两地相距甚远,交通不便,这时我又想到了利用单车(骑单车这种本领也和游泳一样,一旦学会就终生不忘)。我用家人给的很少的钱到旧车行去买了一辆破车,那车真像相声里形容的一样:“哪儿都响,就是铃铛不响;哪儿都动,就是轱辘不动。”但是经自己动手一番精心拾掇,居然也就可以骑了。就这样,我靠着那辆破车走过了人生中第一段崎岖的路。
全国解放以后不久,我由武汉调来广州工作。那时候的广州是一个美丽而安静的城市,人口不多,高楼很少(独一无二的是爱群大厦),处处鸟语花香,人人悠闲自得。1954年,我和3位同事一道第一次用自己的工资各自买了一辆新车,是捷克斯洛伐克造的,当时看来非常漂亮。我们3个经常一道骑车上街,自称“三剑客”,颇有洋洋得意之感。不过,那种捷克车锈损的速度也实在惊人,很快,钢圈上镀的铬就成片成片地往下掉,不到半年就旧得很难看,弄得“三剑客”也自觉脸上无光了。这以后一些年,我又依次换了飞鸽、永久和凤凰(那时买名牌车还不需要走后门)。据我亲身体验,这3种国产名牌车虽然都比捷克车强得多,但也没有任何一种能够较长期地保持光鲜,不过相当耐用而已——最近我才知道了原因,有些所谓“名牌车”的许多部件都是在简陋的街道作坊加工或电镀的,装配起来都叫“名牌”,实际质量则参差不齐,全凭买车人的运气如何,而我在这方面却似乎没交过一次好运。但不管如何,这几十年来我除了下部队下农村和蹲牛棚以外,相当一部分时间都是骑着单车在广州的街道上走过来的:从美丽安静的广州走到繁华喧闹、高楼林立的大广州;从4万万同胞的中国走到11亿同胞的中国;从满头青丝的当年走到了两鬓如霜的今天。我有50年以上的车龄,大半辈子都在和单车打交道,因此不能说我对于单车没有一点体会和感情。
我觉得,单车这种商品和我们的国运似乎是有某些关联的。记得前些日子报载:我国现在已经成为全世界第一单车生产大国,每年产量超过两千万辆,有些厂家还生产了大量高档优质豪华型单车,畅销欧美和全球各国云云。这与旧中国一辆单车也造不出的惨状对比,高下有同霄壤!的确,现在哪个城镇不是“(单)车如流水”,哪个家庭没有一辆乃至几辆单车?就连穷乡僻壤的农民也都用单车代步载物,减少了几千年来肩挑背扛之苦,这个变化即使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也不太过份吧?但是,每当我出门看到大街上两条平行流动着的车流:一条是全部国产的单车流,另一条是绝大部分进口的汽车流,这时我心里就会有嗒然若失之感。假如我们过去数十年间少走点弯路、少耽搁点时间,今天很可能就不止是单车大国了,像日本、美国那样成为汽车生产大国也不是不可能的。往事能鉴,来者可追,关键是不要走回头路!当然,话又说回来,要是真成了汽车大国,比照美国平均1.7人一辆轿车的稠密度,我们11亿人口就该有6.4亿辆轿车,那又可能成为另一种灾难了!唉,世事真是十分复杂的。
以今天的条件而论,用单车作为主要交通工具之一,是符合我们的国情的,这种状况可能还要延续若干年。譬如我吧,别说自己买不起小汽车,即使有好心肠的亲朋无偿赠送我一辆,我也花不起汽油费,也没有车库,到了这个年纪就算学会了开车也领不到驾驶执照,只有敬谢奉还之一途。所以至今我还是觉得我那辆旧单车可爱而又可靠,一日不可无此君。同时,骑单车又是一种很好的运动,我不但出门办事骑车,每天早晨还蹬着它穿过五羊新村,越过广州大桥到珠江南岸兜一大圈,回家后感到神清而气爽。我想,我今天之所以仍然耳聪目明,脚力不衰,很可能和多年骑单车的习惯有点关系。
在长期骑单车的经历当中,也可以体会到社会风气的变化。我们年轻时虽然自号“三剑客”,但从来不敢骑着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从不无礼地疾速擦过行人身边把人家吓一跳,见到老年更是小心地躲开。要是有人骑车乱闯就会遭到大家的鄙视,称之为“车痞”。我骑单车几十年,可以自傲的一点就是从来不曾撞过人,这不光因为我“技术高超”,主要的还是有礼和细心。遗憾的是,目前有少数年轻人“骑英雄车”就不怎么顾及他人了。所以,我现在骑车不但要留神不撞人,更要留神不被人撞。这些年来我的左腿左脚上伤痕累累(奇怪的是右腿一直安然无恙),都是某些“英雄”创造的业绩,可是从来没有哪一位向我道过歉,我也就不再期待这种殊遇了,哪怕弄得鲜血淋漓,我也心平气和一声不吭自己去找医生。只是有一次,一位“英雄”违犯了“靠右走”的交通规则,撞倒了我也撞倒了他自己,他爬起来却骂骂咧咧地拽住我,倒要我向他道歉,这回我可气急了。我双手举起单车往墙边一戳,摆出我当年在南岳衡山向妙悟大师学来的站桩功和八卦掌,运足丹田之气,大喝一声:“来吧!”没想到,对方忽然变得面色惨白,倒退三步,慌慌张张跳上单车跑了。这时候我倒真有点后悔,不该让这位胆小的君子受了惊吓。我情愿如实地告诉他:我从妙悟大师学武其实只有半个月,大师对我的评价是“还没迈进山门”呢!
(1991年10月《南方日报》)
赏析单车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常见常用的一种普通、轻便的交通工具。作者不避平凡,以人们所熟知的这一事物为题,写得洒脱自如,富有新意和深意,确实令人击节赞叹!
清末刘熙曾说:“文如云龙雾豹,出没隐见,变化无方。”《我和单车》一文,笔法灵活,行文富于变化,十分引人。作家从“单车”的叫法入笔,纵意而谈,无拘无束,轻松自然。“脚踏车”太实,“自行车”太虚,唯“单车”形象、空灵而简便。三两句话,将作者和读者的距离拉近了。这比起那些一下笔就摆开教训人的架势,或者“张口见喉咙”的文章,不知要高明多少倍了。接着,作家还是像饭后闲谈那样,与读者聊起他读高小时骑着那英国车时,“像腾云驾雾的神仙”一般的乐趣:抗战8年中自己不但没有骑过单车,而且几乎没见过单车的“奇迹”;抗战胜利后,买了一辆“哪儿都响,就是铃铛不响”的破车,走过人生中第一段崎岖的路的经过;建国后买了一辆捷克车和几辆国产名牌车的体验和感情。接着,再写自己50年来骑车的感受,有故事、有数字;有比较、有分析;由于以时为线,边叙边议,条清目明,并不显得枝蔓繁杂。
把杂文中寓庄于谐、寓理于事、擅长议论和小说中的形象描写等艺术手法运用于随笔创作之中是这篇文章的显著特点。文章通过自己50年来与单车的关系来反映出国家50年来的巨大变化,正如作者在文中所写的:“单车这种商品和我们的国运似乎是有某些关联的”,“在长期骑单车的经历当中,也可以体会到社会风气的变化”。作者采用从一般日常生活现象入手,去写出其中蕴含深刻的道理的方法,以轻松、幽默的笔调去褒贬时政。文中擅长于叙述的语言,形象地勾勒了作者几十年来骑单车的经历,撞车之后,向对方摆下架势,大喝一声的描写,又令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这些有浓郁生活情趣和地方色彩的描写,为作品增添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