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夜,已把
天幕廓成辽阔了!
无垠的辽阔之底
闪着一颗晶莹的星……
你说,那就是
我们的计程碑吗?
天幕之下益显得辽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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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实于自己的体验
一般说,人们都会向往辽阔。辽阔的山川,辽阔的天空,辽阔的大海……辽阔是一种舒畅,辽阔是一种自由。
而这一首《辽阔》,是写辽阔的夜,黑沉沉的夜的辽阔,是沉甸甸压在大地上、压在人们心上的辽阔。
诗人不喜欢这样的辽阔,甚至诅咒这样的辽阔。因为,这辽阔的夜,何处才是尽头呢?何处才能露出一线光明呢?
诗人是渴望自由的……
监狱,是最黑暗的地方。高墙、囚室,阻挡着阳光;皮鞭、镣铐,驱散着阳光。监狱的夜,更是黑沉沉的,是流溢着血腥味的夜。诗人被囚在狱中,心头笼罩着夜的黑暗;诗人又在患着疾病,受着疾病的折磨,心头又罩上一层黑暗。
但在这重重黑暗的裹挟之下,诗人的心是坚强的,渴望自由的意志是坚强的。他不能用画笔和这黑暗进行抗争、进行搏斗,但他可以用诗来进行抗争、进行搏斗。
望着黑沉沉的夜,诗人写下了《辽阔》。
“辽阔的夜,已把/天幕廓成辽阔了!//无垠的辽阔之底/闪着一颗晶莹的星……//你说,那就是/我们的计程碑吗?//辽阔的夜,在辽阔的/天幕之下益显得辽阔了……”
诗只有八行,却形象地描绘出一种意境,博大而深远。诗人的心绪,诗人对自由、光明的渴望,在诗中并没有直说,但从这形象的描绘之中,我们已经感觉到了。
从诗人在狱中写的另一首诗《铁窗里》,可以得到印证:
“只有通过这唯一的窗,/我才能举起仰视的幻想的眼波,/在迎迓一切新的希冀——/在黄昏里希冀皓月与繁星,/在深夜希冀着黎明,/在炎夏希冀凉秋,/在严冬又希冀新春,/这不断的希冀啊,/使我感触到世界的存在;/带给我多量的生命的力。/这样,/我才能跨过——/这黎明黄昏,黄昏黎明,春夏秋冬,秋冬春夏的茫茫的时间的大海啊。”
在《铁窗里》,诗人直抒胸臆,道出了“在深夜里希冀着黎明”的愿望,这愿望又“带给我多量的生命的力。”这正可以作为《辽阔》一诗的注解,使我们更深切地了解诗人写《辽阔》一诗的心态。
在监狱中生活的三年,是艾青从画家转向诗人的关键时期。他在监狱中的诗作,已明显地显示出他的创作个性和特征。
别林斯基曾说:
“诗歌不能容忍无形体的、光秃的抽象概念,抽象概念必须体现在生动而美妙的形象中,思想渗透形象,如月亮光渗透多面体的水晶一样。”(《艾青选集·自序》,开明书店版)
诗人从踏上诗坛起,就明显地以“生动而美妙的形象”作为自己创作的主要追求。诗人的思想、情绪不是光秃秃地表现出来,而是水乳交融地体现在“生动而美妙”的形象中。可以说,对“生动而美妙的形象”的追求,是诗人能创作出众多美妙诗作的灵魂。
而这”生动而美妙的形象”创造,诗人在监狱时创作的诗中,又呈现出两种明显的取向,一是直接地面对现实,将现实中的形象提炼出来,形成艺术化的形象。二是采用象征手段,通过丰富多彩的意象作为感情的“衣裳”。
《辽阔》这首诗,就是采用了象征的手段,将自己的感情寓于意象之中。写夜的辽阔,正是要写黑暗的沉重。
实际上,《辽阔》这首诗,还有更深的含蕴。即这辽阔的夜,不仅是诗人自己面对着的黑暗,也是对当时整个中国、整个中华民族所面对的世界的刻划——这个世界是黑暗的世界!诗人对自由对黎明的渴望,不仅是个人的渴望,也是广大民众的渴望。诗人已把自己的命运与广大民众的命运连在一起了。
诗人这广阔的胸襟,这深厚的底蕴,我们不仅是从《辽阔》一诗中可以感觉到,从诗人在狱中写的其它诗中也可以感觉到。此时的诗人虽然刚刚踏上诗坛,但他已走出了个人感情的圈子,将个人的感情与民族的感情、民众的感情融为一体了。
《辽阔》这首诗很短,却写得这样真切。使人不仅看到了辽阔的夜,也使人感觉到了辽阔的夜。
诗人之所以写得这样真切,是由于诗人感觉的真切,这感觉的真切,又来自于诗人真切的体验。没有真切的体验,就会出现诗的浮泛。
诗人在《诗论》中说得非常好:
“怎样才能把‘诗人’和‘写诗的人’划分开呢?
“前者是忠实于自己的体验的,不写自己所曾感受的悲欢以外的东西(却不是专写个人的悲欢);而后者呢?则只是在写着分行的句子而已。”
“忠实于自己的体验”,这是诗人一直遵循的法则,也道出了怎样才能成为一个“诗人”的真谛。
(郭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