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 当我处于
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
产生了某些
曾经忽略或假装看见的幻觉
我忽然坐起来
听到一种微弱的嘶嘶声
当我睁开眼睛
我看见卧室的门在暗中微微发亮
带着一种含有磷光
或叶绿素的绿色
我推开了门
或是门自动开启?在那里
——在浴室外面的走廊
或在另一个王国——我怎么会知道——
一只野兽横卧并盯住我,
身上是黑黄相间的条纹,
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
在怯懦与勇敢之间徘徊
一只老虎,或许
长着一只兔子的耳朵。
在它的利爪之间
一个孩子带条纹的球
前后滚动。
那野兽退入
柏油的黑暗之前
如同一条翻着象牙黄肚皮的垂死的鱼
被放进涨满的黑色池塘
我只能说
它在我眼中看见的畏惧与憎恶
使它高兴之极
(北岛 译)
人性,永远在兽性与神性之间寻找自己的领地。从低级动物走向高级动物的人,在不经意中,偶然地,冷静地审视自己时,总可以感到自己身上的某种动物性,总会感到某些素质,某些偏执,某些隐藏的观念,象一只野兽一样藏在自己心中,赶不走,又忘不掉。福塞尔的这首诗,很生动地写出了他的一种幻觉,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先是听到一种微弱的嘶嘶声,然后是看见暗中的“带有一种含有磷光/或叶绿素的绿色”,后来我看清是一只野兽在盯着“我”。它有黑黄相间的条纹,它是一只老虎,可是却长着一对兔子的耳朵;它有凶猛的利爪,却在滚动着小孩的玩具球,它凶猛地退到黑暗之中,却无力得“象翻着象牙黄肚皮的垂死的鱼”。这只老虎在怯懦与勇敢之间徘徊着,可是当它在我眼中看见畏惧与憎恶时,它又高兴至极。一个人不是经常被一种自己都难以理解, 自己都感到恐惧的观念所抓住吗?象那只老虎一样,有时怯弱得象一只小白兔,有时又伸出凶猛的利爪。当诗中的“我”意识到人性格中的这种矛盾时,心中产生了一种畏惧与憎恶,既讨厌这样,却又无力反抗它。正是这种想反抗又无力反抗的心理,被那只“老虎”——被自己心中的惰性抓住了,所以人性永难摆脱动物的低劣的一面。 一个人, 多么想永远是那么勇敢,坚强,安宁而不再拼杀,可是有的时候,人却不得不象那只神秘的老虎一样又有力又软弱,又安宁又凶猛。
这首诗写得很冷峻,很深沉。诗人想通过某一种幻觉的描述对人性进行分析和解剖。想象力很强,特别是三、四个自然节通过强烈的对比,把人性的分裂——人性中神性与动物性的对立强调到令人心惊的地步,读来令人思索。诗中还较好地运用了空间转换视点的手法:先是从“我”的角度看见幻觉中的老虎,看见它的色彩与神态。而到了诗的结尾,视点突然转了,从老虎的角度看“我”,“它在我眼中看见的畏惧与憎恶/使它高兴之极”,这样一转,就把“我”面对这只老虎的态度作了客观描述。多视点,多角度,加强了整首诗的空间层次,在内容上,也把诗的主题推进和深化了。正是因为“我”对它的畏惧与憎恶,使它高兴至极,使它明白“我”永远无力反抗它。冷峻的语言和怪诞的想象,加强了这首诗思想的新鲜感。写出了人性内在的某种尴尬。
(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