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读之检阅式
请你们大家排好了队,
用立正的姿势,让我检阅,
瓶子们!金门高粱,
山西汾酒,茅台,五粮液,
俄国伏特加,美国威士忌,
还有一些最新也最美的,
湖南「酒鬼」,全都空了。
不也是天下第一流的吗?
瞧那仪队,属于我自己的。
而除了把他们检阅一番,
像个大将军的样子地,
我还能做什么,今天?——
连一小杯都没得喝的了!
什么万古愁不万古愁的?
又是什么留不留其名的?
废读!废读!一概废读!
可是,听着,瓶子们﹕
如果你们站不好,不整齐,
歪歪倒倒,醉醺醺的,
那我就要用我的桧木手杖
把你们一个个的宰掉。
1997,(选自《宇宙诗钞》 台湾书林出版社 2001年版)
【赏析】
谐谑作为一种喜剧元素,在戏剧舞台上一直昌盛不衰。可是,在正统诗教中,谐谑却不怎么被看好。比如清代,大名鼎鼎的袁枚就被挞伐过。朱庭珍谴责他 “误以鄙俚浅滑为自然,尖酸佻巧为聪明,谐谑游戏为风趣”(《筱园诗话》卷二)。
纪弦大概是得了性灵派某些嫡传,50年代在台湾,他虽口口声声倡导现代诗必须“主知”,然其诗风一直与智性有违。倒是他在自己的诗章里大行其道,轻狂放肆,滑稽幽默,读他的诗,常要喷饭的。
明知李白仰止不可攀比,却硬要与之较量:“月亮是李白的勋章。 /玫瑰是Rilke的勋章。 而我,没得什么可挂的。 我就挂它一枚/小小的螺丝钉吧。”憨态可掬,童真、童趣跃然纸上。
枯燥的数字,纪弦也居然挖到他人生中的秘密:“拿着手杖7./咬着烟斗6.//手杖7+烟斗6等于13之我。/一个天才中之天才。/一个最最不幸的数字!”(《6与7》)
在《一小杯的快乐》里,也只有他能自己对着猫儿自得其乐:“躺在自己的太空床/看看云,做做梦好些/如果成诗一首,颇有二三佳句, /我就首先向我的猫发表。”
在《奇迹》中,纪弦突然发狠,要枪毙一个可怜的爱情,然后把尸体洗净,熏香,再深深地,埋葬在记忆的坟墓里。诗人对爱情失却的无奈,歉愧的情感,不是通常的“痛哭流涕”状,而是在调侃中自责。
《悼某资深教员》,毋宁看成是他的自我追悼、自我嘲讽(他曾做过整整25年中学教员):“埋,就埋了吧!/把这溺死在红墨水瓶里的;/葬在粉笔灰的坟墓中。”埋,就埋了吧,语佯轻巧,十分随意,实则沉痛,那是一种悲剧性的诙谐诗语。
纪弦这样的谐谑脾气,一直贯穿到老,而且愈加发扬光大。80多岁的某一天,他豪兴大发,对着酒瓶子,自言自语。
《废读之检阅式》写的是嗜酒如命的人,忽然发现家中滴酒不存,而空酒瓶子却嘲笑式的显摆在那里。无名火陡然升起,老诗人下意识里的教员、教官身份立即派上场,喝令瓶子们像士兵、学员那样,整齐列队,接受检阅:“请你们大家排好了队,/用立正的姿势,让我检阅,/瓶子们!金门高粱,/山西汾酒,茅台,五粮液,/俄国伏特加,美国威士忌,还有一些最新也最美的,/湖南‘酒鬼’”。口气之盛,阵列之广,气魄之大,好一副将军架势,军团统帅。那种指挥欲、检阅欲,占有欲,带着佯装的张狂,在甩出的大名单里表露无遗。然而,全都空了。面对这个可恼可叹的事实,诗人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只好嗫嚅道:“我还能做什么,今天?”转瞬间,想起李白曾经唱过的: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主人公念头马上一转:哼,“什么万古愁不万古愁的?/又是什么留不留其名的?”哼,连酒都没有了,愁顶个屁用;酒都没有了,留名,又有啥捞子意思!一气之下,老诗人挥杖敲击:“废读!废读!一概废读!”——从此,不再读酒仙的辞章了。但是没酒,毕竟是心里头的最痛。于是,他把所有的怨气全部倾泻在无辜的酒瓶上:“可是,听着,瓶子们:/如果你们站不好,不整齐,/歪歪倒倒的,醉醺醺的,/那我就要用我的桧木手杖/ 把你们一个个的宰掉。”与其说是老诗人耍酒疯,蛮横不讲理,不如说是一种天真的自我发泄。此刻,我觉得老诗人更像是一个憨傻小子,无从发泄,就把精心搭起的积木大厦,呼地一下子推倒,然后捶胸跺脚,呜呜地哭了。
嗨,好可爱的老顽童。一次多么率性的“酒疯”。诗,不能写得太合情合理,那就毫无生气。有时候,得撒一把谐谑的芥末,呛一呛身上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