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所有枪炮齐鸣,当礼炮用,
在那隆重庆祝的时辰
我们心里度过了特殊的一分钟。
当征途在遥远的他乡终结。
以这如雷的炮声为界,
我们才与战场上的牺牲者分手,
才作为生者与死者诀别。
在心灵深处,直到此刻,
我们从未对他们道过永别。
我们与他们似乎仍属平等,
只有一张统计表把我们分隔。
我们和他们是征途的伴侣,
军人间情同手足,难分彼此,
我们分享他们严酷的荣誉,
我们和他们的命运相距咫尺。
只是此刻,在这特殊的瞬间,
满怀着悲哀庄严的情感,
我们才永远和他们分开,——
阵阵排炮把我们分到两边。
怒吼的钢管在向我们宣告:
我们已不再列入阵亡名单,
于是,在硝烟弥漫中去远了——
那站满了战友的彼岸。
当礼炮的声浪把我们带走,
当隔开我们的岁月越积越厚,
他们沉默着,噤口无言,
甚至不敢向这边挥手。
我们为自己的命运惭愧不安,
就如此,在节日里告别了战友,——
他们中,有的在战争最后一天
还曾与我们并肩战斗;
有的沿着战争的伟大道路,
刚刚来得及走到中途;
有的在伏尔加河边的战地,
就被泥泞包围了坟墓;
有的早在四一年严冬,
在紧靠莫斯科城之外,
就在近郊的前沿阵地上,
在深深积雪里找到了被褥;
有的牺牲时,甚至不能指望
神圣的安息将得到维护,
唯有自己人的手,在离去前
给他们撒上一小堆黄土。
我们告别全体,不问命运好坏,
有的生前已升到将军军衔
有的还不及升到军士,——
给他的时限是如此之短。
我们告别了全体逝去的同志——
军旗曾低头向他们致哀,
用伟大的荫影将他们覆盖——
告别了全体,没一个例外。
排炮声静了,时间飞逝。
自从我们与他们告别之时,
白桦、杨柳、槭树、橡树
已经叶绿叶黄了多少次。
树林不断地长出新叶,
我们的儿孙也成长不歇,
但不论什么庆典的隆隆礼炮
总使我们忆起那伟大的告别。
并不是因为有约在先,
我们有永远纪念的义务,
也不是因为,也不仅因为
战争的风还在呼啸不住,
而已化作一掬尘土的他们
正以不朽的事迹为我们指路。
不,即使说那次战争的牺牲
在世上已一去不返,永不重复,——
我们怎能把他们弃在远方,
自顾自过我们的幸福生活?
怎能不用他们的耳朵听世界,
怎能不用他们的眼睛看山河?
当我们沿着命运的小径跋涉,
在走完人生历程的最后时刻,
我们怎能不在心底揣摩:
他们是赞许,还是谴责?
我们非草木,他们非草木。
我们间的纽带不会消除。
不是死者的控制而是血肉情谊
使得死神的统治也要让步。
向你们——在那次世界大战中
为我们的幸福倒下的你们,
我唱出我的每一首新歌,
向你们啊,与向活人完全同等。
你们听不见、读不到我的歌,
一行行诗句躺着默默无声。
但你们是我的,我们曾共同生活,
你们听过我的诗,知道我的姓名。
当你们跨入永恒寂静之关——
从没有侦察员从那边回返,
你们随身带走了我的一部分——
从部队小报的版面。
我是你们的,我欠着你们的债,
就象欠着活人的债一样。
如果我因软弱而说了谎,
如果我踏到了错误的道路上,
如果我说的话自己也不信,
那么,不等它印行、扩散,
不等我听到活人的反应,
我先听到了你们无声的责难。
死者的裁决不亚于生者的裁决。
让这炮声在我心中回荡不歇——
这庄严隆重的礼炮轰鸣
宣告着胜利和伟大的告别。
(飞白 译)
一切都应从诗本身说起。这首长达一百多行的诗作,把我们带回到战争以及与战争相关的生与死。
一九四七年这首诗的前半部完成了。当时苏联文坛提倡节日文学,主张在战争胜利之日与千百万牺牲者之间,只写其一,不写其二。而诗人将二者揉为一体,写下的前半部诗作,必然遭到非议,于是第二年,诗人写下诗的后半部一起发表,作为对种种责难的回答。战争虽然结束,但对死者“我们怎能把他们弃在远方/自顾自过我们的幸福生活?”
这首诗感情发展是从两个角度先后展开的:一个是由现在到过去,由生者到死者;另一个是由过去到现在, 由死者到生者。在反复交叉中,写出生者与死者的感情联系和心灵呼应。
首先由现在想到过去,由生者想到死者。诗人站在今天庆祝战争胜利的节日里,在礼炮声中开始“度过特殊的一分钟”。“这一分钟”使诗人想到生与死的距离, 由此感到生者与死者的难舍难分、又不得不分的悲痛心情。原以为, “我们和他们是征途的伴侣/军人间情同手足,难分彼此”,但此刻, “站满了战友的彼岸”在远去。为了平缓过分的悲哀,诗人追述了死者们的各种遭遇,让更多的生者了解他们,热爱他们。他们有的刚刚走到战争的中途;有的在沼泽泥泞中葬身;有的被严冬积雪淹没;有的死得平平淡淡,不敢希望得到一种神圣的安息……;他们有的已是将军;有的还来不及升到军士……但都远去了,留下生者长叹息。由此,诗人想到生者,回到现在。当“排炮声”静了, “树林不断地长出新叶”,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活着的人却不能忘记“伟大的告别”,他们不能仅为自己而活,他们肩负着死者庄严的生的希望。死并没有阻隔他们,强烈的爱使血肉情谊超越生死界线。在死者用生命换取的胜利线上,生者找到了新的起点,那是对死者生命和为祖国献身的伟大理想的继承和延续。所以,诗人说: “你们是我的”;“我是你们的”。他发出钢铁般的誓言:他今后的每一首新歌,既要是为活人,也是为“你们”。如果自己一旦背叛或者忘记你们,那就首先会听到你们的责难和自己良心的谴责。 “死者的裁决不亚于生者的裁决”,决不能因为今天而忘掉昨天,因为生者忘掉死者。这和诗的开始形成呼应,使诗的感情结构趋于完整。
此诗抒情性与论辩性相结合,情绪的轻言细语与高亢激昂相结合,委婉而悲壮,低回而雄浑。
(邵薇 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