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
那是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
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
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
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
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
它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
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惟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诅咒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赏析
智慧是一个抽象的语词,诗题为《智慧之歌》,其实表达的是对人生的理性思考,对灵魂的诗性拷问。
全诗共5节,结构谨严。
第一节就把读者带进了一个奇幻的想象境界,将思维的原点设定于“树林”这个核心意象。
一、二句劈空而来,透露着一派萧杀之气。“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以“落叶飘零的树林”来喻指“幻想底尽头”,象征生命之临近终结。即这是一次对人生历程的回顾。“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叶子”与“树林”是解读这首诗的核心意象。以我之心观物,则物皆着我之情绪。“欢喜”本应于明丽、清朗、生气相联系的,而这里“欢喜”的颜色是“枯黄”,这就流渗出某种感伤。“堆积在内心”表明这样的一种终结性的回顾与思索是沉重的。
二、三、四三节是对第一节中“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的分述,将人生之百般滋味作一形象概括,并引发读者的反思。
第二节是对“青春的爱情”的浪漫的追忆。“那是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这个明艳的比喻形象地写出青春爱情的转瞬即逝、难以善终。“永远消逝”与“冰冷而僵硬”这两种结局都给人以失望和痛苦。
第三节是对友谊的冷峻的反思。以“茂盛的花”来比喻“喧腾的友谊”,写出友谊的美好;然而“不知道还有秋季”,就委婉地表达出对某种天真与幼稚的嘲讽。秋风凛冽的季节,花是容易凋谢和夭折的。为什么?形象地诗意描写不足以充分展露理性的思考,诗人就情不自不禁地要夹以形象的议论了。“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这两句道出了一种身不由己的突变,在“社会的格局”的桎梏下,在“生活的冷风”的吹刮下,所有高涨的“热情”消退,所有绚丽的梦想落空,友情的质变当然无法挽回,正所谓“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在喧嚣的社会中,不被同化是多么困难!
第三节是“迷人的理想”的重温。“它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这个形象的语句,告诉人们为理想而奋斗的路程充满艰辛。“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 它终于成为笑谈”这两句仍是议论,尤其精警,它使我们鲜明地感到诗人批判的刀锋。若说前两句是讲为实现理想而实践的过程,那么这后两句则是其结果。“成为 笑谈”,是多么地荒谬!所有的艰辛的努力、痛苦的奋斗,到头来却毫无价值,这分明是一种信仰的失落!是人生最大的悲剧。由此,这“迷人”一词是蕴涵了多少 辛辣的自嘲和讽刺!
第四节是诗人的对生命意义的进一步追问。“痛苦”成为“日常生活”的主题;而更痛苦的是,“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过去对生活的本真、对理想的定位,对自我的估价可能与现实背离太远,因此才招来“惩罚”。“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从本诗的上下文语境看,“绚烂的天空”这个意象应该是对二至四节中“青春的爱情”、“喧腾的友谊”、“迷人的理想”的概括,与“日常生活”构成对照,而启发人们去思考造成这片现实“荒原” 的症结之所在。这一质问,是深刻而悲壮的!诗人经历过政治的磨难,理想曾经崩溃过,因此,痛之愈切,才知之愈深!
末尾一节终于揭示了题眼——“智慧”,“但惟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与上文照应,又与“一片落叶凋零的树林”构成鲜明的反差,启发人细细琢磨其中之深意。“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形象地说明“智慧之树”不凋的原因:人生的痛苦历程所沉淀所过滤而成的智慧的结晶——对爱情、友谊、理想,对社会、现实、人生 的反思之所得,将是后来者的思想之资源。“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我诅咒它每一片叶的滋长”,比之于智慧或说思想、精神的生命,肉体的物质存在的时间太短暂了;当“智慧之树”越发蓊郁、葱茏之时,你可知道这是由多少生命之树横遭刀锯斧伐,风摧雷劈之后的生命的留言?
让我着迷的是诗人在敷色上的所投注的思致:结尾的“碧绿”与开头的“枯黄”的对照之中,可以让我们强烈地感受到诗人情绪曲线的变动。从“欢喜”至“诅咒”,情绪的节奏由舒徐转而激切,由和缓而亢奋,由内敛而奔泻,卒章如响鼓重锤,如同受难者的呼号,试图击起读者的思想回音,引领人们与他一起去思考,去探寻!
这首诗是穆旦晚年的作品,可以说是诗人生命与心灵历程的总结性观照,是自我灵魂的痛叫!
“穆旦也许是中国能给万物以生命的同化作用(Identification)的抒情诗人之一,而且似乎也是中国有肉感与思想的感性 (Sensidbility)的抒情诗人。”①这首诗不是在自然而单纯的抒情里歌唱日常生活,而是融入了“自觉的精神”“超越的或深沉的思想力”,因而显得特别凝重而有冲击力。
注:①转引自《中国现代诗歌理论批评史》第22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9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