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于九皋①,沼泽深处白鹤叫,
声闻于野②。鸣声嘹亮传四郊。
鱼潜在渊,鱼儿潜在深水里,
或在于渚③。有时游出近小岛。
乐彼之园,美丽花园逗人爱,
爰有树檀④,园里檀树大又高,
其下维萚⑤。树下落叶枯又焦。
他山之石,他山石块可当错,
可以为错⑥。能够把那玉石雕。
鹤鸣于九皋,沼泽深处白鹤叫,
声闻于天。鸣声嘹亮传九霄。
鱼在于渚,鱼儿游在沙洲边,
或潜在渊。时而下潜到深渊。
乐彼之园,美丽花园逗人爱,
爰有树檀,园里檀树大又高,
其下维榖⑦。下有楮树矮又小。
他山之石,他山石头可当错,
可以攻玉⑧。能够把那玉器磨。
(采用程俊英译诗,有改动)
[注释] ①鹤: 一种大型涉禽。头小颈长,嘴长而直。常夜半鸣,《淮南子》:“鸡知将旦,鹤知夜半。”鸣声嘹亮。皋(gao):沼泽。九:虚数,言沼泽极为曲折。②闻:传布,达到。③渚:河中小洲,这里指小洲旁的浅水。④爰:语助词。树檀:檀树。⑤萚(tuo):枯落的枝叶。一说“萚”为“”之讹。(zhe,又读tuo),软枣树。⑥错:砺石,磨石。⑦榖:楮树,树皮可制纸。⑧攻:治,加工,雕刻。
[赏析] 我们阅读诗文,总是先看题目。一般来说,弄清题目之后,可以大概知道诗文的内容。读《诗经》则不然。《诗经》中的诗,原来没有题目;现在的题目,是后人加的。加题的原则之一是从首句中取两个字(少数有三字、四字),这两个字大多是开头两个字。像这首《鹤鸣》,就是取首句“鹤鸣于九皋”的头两个字。如果我们不明白这一点,认为《鹤鸣》这首诗就是写“鹤鸣”,那就误会了。
那么,《鹤鸣》写什么呢? 王夫之说:“《小雅·鹤鸣》之诗,全用比体,………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创调也。”(《夕堂永日绪论》)沈德潜说:“《鹤鸣》本以诲宣王,………难于显陈,故以隐语为开导也。”《说诗晬语》)王、沈都是把此诗看作隐语。隐语即谜语,它是“用捉迷藏的游戏态度,把一件事物隐藏起来,只露出一些线索来,让人可以猜中所隐藏的是什么”(朱光潜《诗论》第二章)。它常使用比、兴、寄托等表现手法。确实,历来治《诗》者不少是把这首诗当作谜语猜的,他们认为诗中的一事一物,都有一个谜底,他们的“研究”,就是寻找谜底。朱熹没有读懂这首诗,但他还是积极地参与了这种猜谜“游戏”。他说:“此诗之作,不可知其所由,然必陈善纳诲之词也。盖‘鹤鸣于九皋’,而‘声闻于野’,言诚之不可掩也;‘鱼潜在渊’而‘或在于渚’,言理之无定在也;‘爰有树檀’,而‘其下维萚’,言爱当知其恶也;‘他山之石’,而‘可以为错’,言憎当知其善也。由是四者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理其庶几乎!”(《诗集传》)方玉润对这类猜谜式的研究方法很不以为然,他在《诗经原始》中说:“盖以理语解诗,已觉腐气难堪;而又分疏而实按之,则尤滞而不灵。”方玉润这番话,切中那种猜谜式的研究方法的流弊。窃谓离开诗的艺术形象来研究诗,终难探知诗之本意。
那么这首诗究竟写什么呢? 陈子展先生认为此诗既不是隐语,也没有什么比兴寄托,是写实的。他在《诗经直解》中说:“《鹤鸣》,似是一篇《小园赋》,为后世田园山水一派诗之滥觞。”陈先生的说法颇有道理,现按此说作如下解释。
此诗两章。后一章为前一章的重复。如一、二句只把“野”字换成了“天”字;三、四句只将句序颠倒一下,一字未动;五、六、七句只把“萚”字换成了“榖”字;最后两句换了一个句子,但“可以为错”也就是“可以攻玉”的意思。第二章虽有改动,但意思没有变化,所以两章可以合在一起解。
诗以小园为中心。前四句写园外景物。一、二句描写的是听觉形象:在那寂寥的中夜,月在中天的时候,一声高亢而悠扬的鹤唳,从湖畔飞起,声蔽原野,响入云天。刘禹锡诗云:“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此时此地的这声鹤唳,不就是一首诗吗? 三、四句勾勒的是视觉形象:读这两句诗,或如聆听庄子与惠子在濠梁之上的对话,能悟到某种哲理;或如阅读柳宗元《小石潭记》,可得到一种艺术享受。中间三句写园内。写“园”,作者是抓住一个“林”字,突出一个“林”字:园中,上层是高高的檀树,中层是矮小的楮树,下面是厚厚的落叶。通过对“林”的描写,使这座小园给人以无比深邃、无比神秘的感觉。最后两句又从园内跳到园外,写园后的山,说明山上的石块可以为错,可以攻玉。陈先生将诗的内容作了这样的概括:“小园位于湖山胜处,园外邻湖,鹤鸣鱼跃。园中檀树成林,落叶满地。其旁有山,山有坚石可以攻错美玉。”(《诗经直解》)这种概括,应该说是符合这首诗的本意的
但我觉得与其说这首诗像《小园赋》,不如说它像《小园鸟瞰图》更为确切。作者像一位高明的摄影师,他先围绕着这座小园,有选择地拍下一个个特写镜头,然后用蒙太奇手法,以小园为中心,按照由外到内、再由内到外的顺序,把这些镜头组接起来,组接成这幅《小园鸟瞰图》。后来的山水田园诗,大多继承这种手法。
读后脑际还留下个摆脱不了的问题:这座小园,没有亭台之胜,没有弦歌之声,没有车马之迹,它是那么幽静,那么脱俗。作者为什么描写这么一座“暧暧远人村”“而无车马喧”(陶渊明诗句)的小园? 方玉润说:“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诗经原始》)这句话恐怕反映了一般读者的心理。那么,作者是否借小园景物的描写,暗示此中有位徜徉山水的隐士? 再说,写山为何不写入云的山峦、参天的林木,而去写石?写山为何不写它奇特的形状而写它的功用?有没有用石可治玉寓隐士可以治国的用意?这首诗关于小园和山石的叙写是否有所寄托?但把此诗当作谜猜,认为每一句话都是比喻,每一事物都有寄托,离开诗中形象去寻找微言大义,这种研究方法乃是极不可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