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之鬻鞭者, 人问之,其贾宜五十,必曰五万。复之以五十,则伏而笑; 以五百,则小怒; 五千,则大怒,必以五万而后可。
有富者子,适市买鞭, 出五万。持以夸余。视其首,则拳蹙而不遂;视其握,则蹇仄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来不相承;其节,朽墨而无文。掐之, 灭爪而不得其所穷;举之, 飘然若挥虚焉。
余曰:“子何取于是而不爱五万?”曰:“吾爱其黄而泽,且贾者云……”余乃召僮爚汤以濯之, 则遬然枯, 苍然白。 向之黄者栀也, 泽者蜡也。 富者不悦, 然犹持之三年。后出东郊,争道长乐坂下,马相踶。 因大击,鞭折而 为五六, 马踶不已, 坠于地,伤焉。视其内则空空然, 其理若粪壤, 无所赖者。
今之栀其貌,蜡其言, 以求贾技于朝, 一误而过其分则喜, 当其分则反怒曰:“余曷不至于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无事, 虽过三年不害; 当其有事, 驱之于陈力之列以御乎物, 以夫空空之内、 粪壤之理而责其大击之效, 恶有不折其用而获坠伤之患者乎?
——柳宗元《柳河东集》
这篇寓言中写了三个人:一个故意抬高价格, 出卖劣质马鞭的商人,一个出高价买了马鞭, 自己不识货还要夸示于人的富家子弟,一个揭穿假相敢说真话但并不被理解的旁观者(“我”)。三个人物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则生动而富有启示性的故事。
卖鞭者是作者活画出的一个精于牟利深通价格术的狡诈的商人形象。价格抬高了一千倍,却在讨价还价时寸步不让,这就是利用价格以提高商品价值达到以劣充好目的的奸商伎俩。“复之以五十,则伏而笑”,这是不屑一顾;“以五百则小怒,以五千则大怒。”岂非颠倒?不,这正显示出他根本不耐烦讨价还价。“必以五万而后可,”真是奇货可居了。既敢于标高价,又不急于脱手,并敢于坚持高价,这就对买者产生了诱惑力,难怪富人子出五万买到马鞭后要情不自禁地夸示于人。
故事的第二部分在买鞭的富家子与旁观者“我”之间展开,其主要内容是视鞭和洗鞭,即对鞭的本来面目的直接观察和描写。视鞭、则鞭梢舒卷而不展,鞭柄歪斜而不直,鞭的自然纹理错乱而不相承接,节疤腐朽墨黑而没有文彩;用指甲掐,指甲陷进还触不到底;拿在手里,轻飘飘的象没有一点重量。洗鞭,“爚(yue)汤以濯(zhuo)之”, 即烧热水洗烫鞭子,是对其“黄而泽”伪装的进一步剥露。结果,鞭子露出本相:“遬(同“缩”)然枯,苍然白。向之黄者栀也(用栀子染的),泽者蜡也(用蜡涂的)。”富家子徒为其外表和价格所惑, 毫无识鉴能力,受骗当然并不足怪。
故事以用鞭鞭折结束,作者对鞭的内在实质再次进行描写:“视其内则空空然,其理若粪壤,无所赖者。”彻底揭穿了骗局。
这则寓言讽刺了鞭贾的奸诈与巧伪,也讽刺了富家子的昏聩与无知。二者是相互联系的;无后者,前者无所逞其奸;无前者,后者无以受其害。但这并非本文的真实目的。结尾一段,作者以锋芒鲜明而尖锐的议论进行类比,由鞭及人,以商论政,对那班以奸邪诈伪之术“贾技于朝”,窃居高位,实则腐朽无能的官僚政客的丑恶面目进行了深刻的揭露, 同时,又通过对富家子的描写慨叹朝廷不明,用人不当。抓住了这一寓意主旨,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作者对鞭的外形和本质要作那么详尽的刻画,这不但表现了作者对事物的精细观察和描绘,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了下文进行类比和批判现实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