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小说取材较广,因而其小说种类亦较多,大致可分寓言小说、志怪小说、历史小说和社会小说四类。对此四类小说,这里不分别论述。庄子小说最为显著的特色,有四方面:一是历史人物,面貌一新;二是塑造形象,新颖奇特;三是故事生动,饶有情趣;四是宣扬道义,高深莫测。对此诸多问题下面分别予以论述。
其一,历史人物,面貌一新。庄子小说中所描写的历史人物,并非保留历史人物的原貌,作者都按照自己的思想,对历史人物做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注入新的血液,赋予其崭新的面貌。如庄子小说中出现的黄帝、尧、舜、禹、老子、孔子、跖等历史人物,都与其原来的历史人物面貌迥然不同。黄帝是传说中的中国远古时代的五帝之一,教诲初民播种五谷草木,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黄帝又是传说中的道家的始祖。《汉书·艺文志》记载,《黄帝君臣十篇》,注曰:“起六国时,与《老子》相似。”汉代称道家为“黄老”,即本于此。然而,庄子小说中的黄帝,却被描写成不懂“长生”之道,不晓“无为而治”的平庸之辈。庄子有两篇小说,即把黄帝塑造成此等人物。一篇是写黄帝问广成子以“至道”(《庄子·在宥》)的小说,说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黄帝听说广成子修身一千二百岁,住在空同之山,便去问他“至道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广成子非常藐视黄帝,把他看成不懂“至道”的俗人,并批评黄帝说:“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日益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受到广成子的批评和奚落,便捐天下,筑室独居,席白茅,闲居三月,然后复往求教于广成子。当时,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听到黄帝改变“佐五谷、养民人”的治国初衷,而问“长生”之道,便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于是便告诉黄帝“至道之精”和“长生”之术。广成子说:“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生长……”活画出广成子这个道家的形象。广成子还告诉黄帝说:“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并声称:“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广成子把“至道”说得虚无缥缈,神秘莫测;把自己说成与日月齐光、与天地为常的长生不死的神人。黄帝却成为渺小的凡夫俗子。刘凤苞评论此篇小说道:“如此篇驳倒黄帝,真足令治天下者,嗒然自丧,不敢有所作为。”
庄子另一篇写黄帝问牧马童子“为天下”之道(《庄子·徐无鬼》)的小说,亦把黄帝描写成非懂“无为而治”的庸人。牧马童子则是深谙“至道”的天师。牧马童子告诉黄帝:“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意谓治天下,要顺应自然,“无为而治”;否则,沉迷于强治天下,就会有害于天下。以牧马之道,来比喻治天下。由此可见,庄子小说中的黄帝,与史书上记载的黄帝形象判若两人。庄子小说中的黄帝,是小说家的再创造,自然不能同史书中的黄帝形象等量齐观。
讽刺儒士,奚落孔子,已成为庄子小说的一种鲜明主题。司马迁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所以,庄子小说中孔子的形象,同历史上孔子的形象不同,则变成了另一种人格。庄子“戏薄圣人”,即谓此。自然,我们不能以庄子小说中孔子的言行,去评价孔子。庄子小说中所描写的儒士,亦是虚构人物,并非历史真实。今人写历史小说,讲究基本符合历史真实,庄子随心所欲,并不讲究这个。
“庄子与鲁哀公论鲁服”(《庄子·田子方》)的小说,具有深刻的讽刺意味。写庄子见鲁哀公,鲁哀公对庄子说:“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意谓鲁国儒士甚多,没有什么人会去学习先生的道家学说。庄子却说:“鲁少儒。”哀公说:“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说:“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唯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于公门。哀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看到此情,便说:“以鲁国而儒服者一人耳,可谓多乎?”小说讽刺“儒士”虚伪者甚多,大都故作姿态,沽名钓誉,自欺欺人。刘凤苞评论此篇小说谓:“甚矣!真儒之少也,为鲁国慨叹。即以碱砭天下后世之为儒者。李太白有《嘲鲁儒》诗,盖从此脱化而去。”可见,小说批评儒士,是针对时弊而发,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从历史角度而言,鲁哀公去庄子二百余年,小说中的鲁哀公与历史上其人,亦殊不相同。小说中的鲁哀公经过庄子的改造,已经面貌一新,成为徒有其名的子虚乌有先生。
“盗跖教训孔子”(《庄子·盗跖》)的小说,可谓惊世骇俗,颇为引人瞩目。“盗跖”,有的说他是黄帝时人,有的则说他为秦国人,总之,他与春秋末年的孔子,相距甚远,作者硬把他们扯在一起,让“盗跖”教训孔子,真是想入非非,令人叹为观止。小说写“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娶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把一个古代人民起义领袖,描绘成十恶不赦的大盗的形象,真是骇人听闻,令人毛骨悚然。就是盗跖此等人物,孔子竟然要去说服他改恶从善,悔过自新。孔子卑躬屈膝,求见盗跖。当时,盗跖方休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铺之。谒者通报,孔子来见。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指名痛斥孔子说:“此夫鲁国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谬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之肝益昼铺之膳。”而孔子仍然低声下气,再次求见盗跖。孔子趋而进,避席而走,拜见盗跖。盗跖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前来!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意则死!”孔子听完盗跖的教训,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茫然无所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小说写盗跖教训孔子,以及对盗跖和孔子形象的刻画描写,极为生动形象,精彩动人,扣人心扉,堪称小说家的绝妙之笔。
庄子小说中的诸多历史人物,尽管姿态百出,人物各异,然而亦尽如作者塑造黄帝、孔子、盗跖的形象一样,皆赋予其新的思想,新的面貌,让他们在特定的历史舞台上,认真地表演,尽情地歌唱。而这诸多历史人物,毕竟是经过作者艺术化了的人物,与历史上的其人其事,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其二,塑造人物,新颖奇特。刘熙载说庄子“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的确道出庄子小说异想天开、雄奇瑰丽、新颖奇特的特点。
庄子小说塑造的形形色色的不同人物,皆与儒家学派的人物大异其趣。庄子笔下的人物形象,无不深深打上道家思想的烙印,新异奇特,走弄百出。庄子主张顺应自然、安时处顺,认为妄为即有害,或害一己,或害天下。在其反映此种思想的小说中,他所描写人物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与庄子的这种思想如出一辙。如“老聃死,秦失吊之”(《庄子·养生主》),写老子故去,友人秦失前往吊唁,号哭三声而出。对他此种表现,其弟子深感惊讶,便问道:“非夫子之友邪?”秦失说是他的朋友。弟子又问:“然则吊焉若此,可乎?”秦失说可以。于是,他就把“号哭三声而出”的原因,告诉弟子。他说先前,以为老子是平常之人,现在看来,老子并非常人。刚才,去吊唁老子时,看见老者哭他,如哭其子;少者哭他,如哭其母。他们所以聚会到此吊唁老子,必然有不想吊唁而吊唁、不想哭而哭之。他们如此吊唁和哭老子,皆失去天性、违背真情。因为他们不知道,老子生时是应时而来;死时是顺时而去。“安时处顺,哀乐不能入”。在古代,这叫“悬解”(即天帝之桎梏被解除)。秦失说他吊唁老子,三号而出,正是这个原因。通过此篇小说,我们不难看到,秦失这种奇怪的形象及其反常表现,正是庄子安时处顺、哀乐不入的养生之道的曲折反映。对于一般并非精通庄学的人来说,像庄子笔下秦失此等奇人,是难以理解的。甚至古代有的著名治庄学者,由于一时疏忽,对于秦失的反常表现,亦百思不得其解。如清代治庄学者林云铭,他对庄子此篇小说的旨趣何在,就寻觅不出答案。因此,他说:“本题(按指《养生主》)是养生,说及死,已为奇矣。乃吊而不哭,反对夫人之哭,尤为奇也。及怪夫人之哭,因怪死者有以致其哭,吾不知其从何设想?大奇!大奇!”从林氏惊乎秦失这个人物为“大奇”,“不知其从何设想”,亦正可说明庄子小说塑造人物新颖奇特的突出特点。
为了更加突出地表现其不能妄为,而应顺应自然的主题,庄子还塑造一些群体人物形象,以加重表现作品的主题思想。如子祀、子舆、子犁和子来四人为友(《庄子·大宗师》)的小说,其中所描写的这样四个人的离奇古怪、超出常人的表演,正是为了表现其不能妄为,而应顺应自然的旨趣。此等四人,谈吐非凡,设想离奇,相互谈话说:“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熟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小说开头,就把他们描写成为体道者的形象。接着,小说写过了不久,子舆有病,子祀前去慰问。子舆感叹地说:“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按拘挛不直貌)也。”意思是说:造物者让他鸡胸驼背、头下垂而背拱,五脏脉管在上,面颊隐藏在肚脐里,肩高于头顶,颈椎指天,阴阳之气错乱不调。但其心地宽闲,若无其事。他蹒跚而行,鉴于井说:“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问他:“女恶之乎?”答曰:“亡!”并且侃侃陈词说:假若把我左臂变为鸡,我就用来报晓;假若把我的右臂变为弹,我就用来打鸮鸟,烤肉吃;假若把我的尻骨变为车轮,把我的精神变为马,我就用来当车乘。接着,他又感叹地说:“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吾又何恶焉!”意谓他并不厌恶造物者把他变成此等丑恶形象。小说写又过了不久,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环而哭泣。子犁前去慰问,便呵斥人们避开,不要惊恐子来的生死变化。他倚其户与其语说:“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犁的问话,不着边际,真是荒唐可笑。不过,通过子犁的奇怪问话,说明他认为子来的死去,如同大自然的变化一样,是不足惊怪的,也不值得悲伤。更加奇怪的是,子来的回答,更是令人微妙难识。他说:“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意思是说:阴阳(按即道)要他死,他不听,真是凶顽不顺,大道是没有罪的。言外之意,是说他应当安时处顺,听从造物者的安排。在这里,我们不难看出,庄子小说的荒诞神奇,就在其小说中的人物新颖奇特、怪态百出。庄子就是通过小说中此等神奇的人物,“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出神入化的灵境,来表现他所宣扬的不要妄为,而应当顺应自然的深邃哲理和道义的。刘凤苞赞赏此篇小说道:“不规一格,一似有意出奇!”又云:“抉天人之奥,破生死之关,爽若哀梨,快若并翦,几于辩才无碍,独擅其长……灵气往来,融成一片,正见四人之莫逆心也。后来著述家,惟有龙门子长有此神境。”作为庄学大师,此种见解,的确颇具慧眼,不同凡响。但是,庄子小说中所虚构的荒诞神奇人物,亦并非凭空而来,都可以从自由旷达、不受约束的庄子的个性得到印证。庄子是个幽默诙谐、具有高深道义和丰富哲理的学者,他的小说所塑造的各种奇特人物,“不规一格”,多如繁星,变幻莫测,层出不穷,犹如傀儡纷纷登场,令人目不暇接。也可以这样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大都以鬼妖狐怪,翩翩起舞,而令人倾倒。而庄子的小说,却以奇人怪人纷纷登场做戏,而令人拍案叫绝。不仅《庄子·德充符》中神态各异的丑怪之人,令人目不暇接,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即使庄子用浪漫主义笔法创作的小说,其艺术成就与西洋小说拉伯雷的《巨人传》相比,亦有过之而无不及,能给人以无穷的乐趣。如“任公子为大钩巨缁”(《庄子·外物》)的小说,写任公子以五十头犍牛为钓饵,蹲在会稽山上,投竿东海,旦旦而钓,一年不得鱼。之后,大鱼食饵,牵动互钩,馅没海水,鹜扬奋鬃,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骇千里。任公子把此鱼剖开晒干,浙江以东,九嶷山以北,人们皆能饱餐此鱼。作者创作此篇小说,其主旨是讽刺“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其中深奥的思想,在此,我们姑且不去讨论。从艺术上而言,庄子以如此夸张笔法,写出如此惊天地、动鬼神的艺术结构,此等奇人奇事,在世界文库中亦颇为罕见。可见,刘熙载说庄子“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并非虚言。
其三,故事生动,饶有情趣。一般说来,作为小说而言,大都具有故事生动、饶有情趣的特点。若与庄子小说相比,一般小说的此种特点就会顿然失色。我们说庄子小说故事生动、饶有情趣,是因为它的故事情节鲜明生动,人物形象活泼逼真,呼之欲出,跃然纸上,能叩人心扉,令人喜闻乐见,具有强烈的戏剧性和诱人的艺术魅力。“老聃死,秦失吊之”“盗跖教训孔子”“任公子为大钩巨缁”等是这样,庄子反映“绝圣弃智”而民自化,葆于常真而不失至变,守气全神而可以养生等小说,亦充分表现了作者此种非凡的艺术才能。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庄子·外物》),就写得趣味盎然,颇有戏剧性。小说开端即引人入胜,写宋元君夜半,梦见有人被发窥阿门。被梦之人,是何许人?并非是人,却是一个“神龟”。神龟见梦,告诉宋元君:我来自宰路(渊名)之渊,作为清江的使者,被派往河伯之所办事,却被渔人余且捕捉。我来请求你拯救于我。翌日,宋元君会朝,令余且献龟。宋元君得五尺白龟,欣喜若狂,是杀之,是活之,举棋不定。占卜,卜者说:“杀龟以卜吉。”遂杀白龟,用来占卜,七十二钻,无不灵验。小说的篇幅并不长,故事情节却生动曲折,颇有情致。白龟见梦,宋元君会朝,余且献龟,卜者说“杀龟以卜吉”,杀龟,占卜而无不灵验等,故事情节波澜起伏,曲折动人,颇有戏剧性。作者唯恐读者窥视不到小说的旨趣所在,最后又让孔子登台表演,点明主旨说:智有所困,神亦有所不及;去小智而大智明,去善而自善。极其生动形象地反映了老庄“绝圣弃智”而民自化的思想。
庄子小说设计的故事情节和刻画的人物形象,都是经过作者的匠心独运、精心设置和描写的,故事情节较为复杂,人物形象较为丰满,并不像先秦寓言和神话故事情节那样简单、人物形象那样干瘦。“孔子见老聃”(《庄子·田子方》)小说,把孔子求教于老子的形象,刻画得更加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老子作为道家的化身,其形象刻画得越发逼真。他们师生却代表儒与道两派,道术不同,形象殊异,在庄子给他们设置的文艺舞台上,都作了充分的表演。小说写孔子去见老子,看见老子新沐,在披发而干,全神贯注,呆若木鸡,好似非人。孔子对自己看见的老子的此种形象,产生了怀疑,以为是自己眼花缭乱,老子并非真的就是此种形象。因此,便问老子:“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子说:“吾游心于物之初。”小说开头把孔子同老子的简短交谈,及其对他们形象的描绘,就非同凡响,颇能扣人心弦,令人产生浓郁的悬念。接着,就写孔子向老子提出许多问题,诸如什么叫“游物之初”?怎样游虚无之道?以及游虚无之道的方法等。老子对于孔子提出的问题都作了回答。说明行小变不失大常,喜怒哀乐不入胸次;视四肢百体为尘垢,死生终始为昼夜;至人之德,无为而自然,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不修而自能焉等,用道家思想教诲了孔子。孔子说:“丘对于道,就好像醋中的蠛蠓,没有夫子的启迪,就不会知道天地之大全”。此篇小说之所以会使人产生浓厚的兴趣,就在于它反映了儒、道殊途,塑造了新奇怪诞的形象,体现了道体微妙难识的异境奇趣。刘凤苞说此篇小说:“末句收到天地之‘大全’二字极妙,天地是个囫囵的,而万物并包于其内。无物之象,有物之精,得其最初者,乃能超出于万物之外。得其大全者,乃能主宰乎万物之中。前后俱觑定一‘真’字,其行文则大含元气。”把一篇旨趣,说得最为透彻。
“桓公田于泽”(《庄子·达生》),写得生动活泼,妙趣横生,洋溢着乐观的精神,更能令人赏心悦目,在庄子小说中又是一格。小说写桓公田猎而见“鬼”,管仲御,公抚管仲手说:“仲父何见?”管仲说:“臣无所见。”桓公返,呻吟成病,数日不出。齐士皇子告敖告诉桓公说:“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于是,就把桓公得病的原因讲述一番。皇子说桓公:“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桓公听完皇子的话,仍然追问:“有鬼乎?”皇子明白桓公的心病,因而故意说有鬼,就把自己杜撰的各种怪物,如“泽有委蛇”等等,向桓公述说一遍。桓公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说:“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由于皇子此话,正符合桓公急于称霸的心理,所以桓公冁然而笑说:“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皇子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故事生动形象,滑稽可笑,颇有讽刺意味。总之,庄子小说的故事情节,大都有戏剧性,具有百读不厌的效果。
其四,宣扬意义,高深莫测。我们可以看到,对于庄子来说,无论是志怪小说、历史小说、寓言小说,还是反映现实的社会小说,其中蕴含的深邃道义和哲理,皆费人索解、高深莫测。所以,在读庄子小说时,往往会感到犹如坠入十里云山,寻觅不到蹊径所在。若不深谙老庄之道,其主旨并非在于批判儒道、戏弄“圣人”,而是在宣扬养生之道。我们从盗跖教训孔子的一段话中,即可清晰地看到小说的主旨所在。盗跖说:“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显而易见,小说的主旨是在宣扬悦志意、养寿命,逍遥无为的“全真”思想。前面谈到的“桓公田于泽”那篇志怪小说,似乎表面是在说明精神作用,可以起死回生,其实它深蕴的主旨亦是在宣扬庄子的养生之道。清代的庄学大师们,早就看破它的庐山真面目。宣颖说:“神摇则病生,神释则病去。神之系于人也如是,使桓公知养神,鬼无能侵之。”刘凤苞说:“借证桓公之病,以明养生之道,在守气而全神。”所以,有人说此篇小说的主旨是:“说明精神因素对人生命的作用,既可以致人于死地,也可以救死回生。”
庄子小说取材广泛,描写形式多种多样,因此,他宣扬道义和哲理的小说也变化多端,扑朔迷离。乍看起来,有时好像它的主旨在此,经过反复探究,就会发现它的主旨并不在此而在彼。“郑有神巫曰季咸”(《庄子·应帝王》)此篇小说,颇令人有此之感。表面上看,它似乎是在说明作者不相信“相术”的唯物思想,实际上它深含的哲理和道义,是在宣扬庄子雕琢复朴,立于不测,游于无为的思想。我们仔细研读此篇小说,就不难看到它的旨趣所在。小说写号称“神巫”的季咸,精通相术,给人相面,能看出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并能说出其年、月、旬、日期限,灵验如神。因此,郑人唯恐其言不吉,见到他,皆逃避而去。而列子见之心醉,想传其术,认为其为道术之最,其师壶子差之甚远。其实,壶子是道家大师,道术高深。壶子告诉列子说,我教授给你的只是道术的表面,还没有教授给你道术的实质。壶子根本不相信季咸的相术,便让列子把季咸引来给他相面,以破其术。壶子气功功夫颇深,见到季咸,先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即似生而却不动不止,“将生机萌乎九地之下,若生而不生”。季咸大惊,以为看到壶子死相,便对列子说:“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连用三个“矣”字,“术士口角如生,毛发俱动”。列子以为老师真的要死,悲伤异常,泣涕沾襟。此时,壶子又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机发于踵,即“阳气蒸于九天之上”,一念不染,勃然生气,自踵而发。季咸见之,惊异地对列子说“幸矣!子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术士惯用此副自赞话头,曲曲写出”,真是传神写照之绝笔。壶子又示之以“太冲莫胜”——阴阳二气,合为一气,非动非静,阴阳俱浑。季咸见之,对列子说:“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相焉。试齐,且复相之。”“不齐”,宣颖说是“动静不定”。最后,壶子又示之以“末始出吾宗”——虚而委蛇,即心地虚寂,而随物化。季咸见之,“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让列子马上追赶,列子追之不及,而对壶子说:“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知!”季咸自欺欺人的相术败破,原形毕露,落荒而去。林云铭说季咸:“伎俩已尽,羞见郑人,连舍郑国而他往,踪影俱绝。此术士行径也,写得好笑。”此时真相大白,列子感到惭愧,始悟未尝学到真道,便自归家:“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列子“去其雕琢之迹,以复还淳朴之天”,万象纷纭,一概封住,超然于尘埃之外,立于不测,游于无为,进入道之化境。小说以此终结,真是虚无缥缈,韵味无穷。尽管小说旨趣“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但予以点破,便会有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之感。
值得思考的是,庄子小说的旨趣,为何如此令人费解呢?庄子作为道家、哲学家兼文学家,与孟子、荀子、韩非等人不同。孟子等著作论说事理,虽然也使用了不少比喻和寓言故事或小说,而从总体上说,他们主要还是用抽象思维来论说事理的。庄子则与其不同。庄子著作微妙玄通的道义,深奥难识的哲理,大都是用小说和寓言故事的形象思维来表达,把要说明的事理深蕴在朦胧恍惚的形象之中。庄子认为:“大道不称,大辩不信”(《齐物论》);“可以言传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秋水》);“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天道》)。所以庄子直接用形象来表达“意”。在此点上,庄子与《周易》所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的思想是一致的。因而,庄子小说更令人难以索解,容易使人产生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