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钟而不洎,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51〕,无自也。而果然乎〔52〕?恶乎其所适〔53〕?恶乎其所不适?天有历数〔54〕,地有人据〔55〕,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众罔两问于景曰〔56〕:“若向也俯而今也仰〔57〕,向也括而今也被发〔58〕,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59〕,奚稍问也〔60〕!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61〕?蛇蜕也〔62〕?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63〕;阴与夜,吾代也〔64〕。彼吾所以有待邪〔65〕?而况乎以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66〕。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阳子居南之沛〔67〕,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68〕,至于梁而遇老子〔69〕。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70〕,脱屦户外〔71〕,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72〕,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盱盱〔73〕,而谁与居?大白若辱〔74〕,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75〕:“敬闻命矣!”其往也〔76〕,舍者迎将〔77〕,其家公执席〔78〕,妻执巾栉〔79〕,舍者避席〔80〕,炀者避灶〔81〕。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82〕。
〔注释〕 寓言:寄托寓意的言论。寓,寄。重言:谓先哲时贤之言。卮(zhī支)言:指庄子自己那些不着边际的议论。日出:谓天天有所出现。和:合。天倪:自然的分际。藉:通“借”,借助。媒:做媒。吾:指父亲。己:指世人。为:则。是:肯定。已:止。是:这。耆艾:对老人的称呼。六十岁为耆,五十岁为艾。经纬本末:谓经纬天下的才德学识。期:合。陈人:老朽之人。曼衍:流行不定,游衍自得。穷年:终其天年。言:指主观成见的言论。齐:齐一,齐同。按,此句原作“未尝不言”,其中“不”字为衍文,今删去。自:根由。久:传之久远。皆种:都有种类。禅:传续,传接。卒:终。伦:头绪。天均:天然自运的陶均。化:谓改善自己的品行。服:用。知:通“智”,智力。也:即“邪”,表疑问。谢:弃绝。之:指励志用智之迹。乎:于。大本:指天。而:则。当:中于。直:特。蘁(wù误)立:逆立,即违逆之意。彼:指孔子。化:谓心境变迁。及亲:当双亲在世时。釜:古代以六斗四升为一釜。钟:古代以十釜为一钟,即六斛四斗。不洎(jì记):指不及养亲。洎,及。县:通“悬”,系,困缚。彼:指一无系累的人,即至人。“雀”字:前当补“鸟”字,文意乃全。颜成子游:姓颜成,名偃,字子游,子綦弟子。已见《齐物论》注。东郭子綦:当即南郭子綦。野:谓返朴还淳。从:谓舍己顺俗。通:谓人我为一,没有畛域。物:谓块然如物,没有知觉。来:谓大道来集。鬼入:谓鬼神冥附。天成:谓与天为一。大妙:达到大道灵妙玄通的境界。劝:助。公:指公正的天道。“其”字:下面当补一“私”字,文意乃通。自:原因。〔51〕生阳:谓生命力活跃。〔52〕而:通“尔”,你。〔53〕恶:何,哪里。〔54〕历数:谓星辰日月之往来。或谓寒暑春秋。〔55〕人据:谓方域版图。〔56〕罔两:影外微阴,即影子的影子。景:通“影”。〔57〕若:你。向:往昔。〔58〕“括”字:下面当补一“撮”字,文意乃全。括撮,束拢头发。被:通“披”。〔59〕搜搜:谓区区。〔60〕奚稍问:犹言“何消问”,即何须问。〔61〕蜩甲:蝉壳。〔62〕蛇蜕:蛇皮。〔63〕屯:聚。〔64〕代:散灭。〔65〕彼:指有形之物。待:依赖,凭借。〔66〕强阳:谓徜徉,闲游。〔67〕阳子居:即杨朱,战国时魏国人。之:到,往。沛:即今江苏徐州。〔68〕邀:邀迎,迎候。〔69〕梁:沛郊的地名。〔70〕盥(guàn灌):洗手器具。漱:指漱口用具。栉:梳子。〔71〕屦(jù据):用麻葛制成的单底鞋。〔72〕夫子:对老子的尊称。〔73〕而:你。睢睢(suī虽)盱盱(xū虚):跋扈傲视的样子。〔74〕辱:谓黑。〔75〕蹴(cù促)然:惭愧不安的样子。〔76〕其:指阳子居。〔77〕舍者:指旅舍中的所有人,包括主人和客人等。将:送。〔78〕家公:指旅舍男主人。〔79〕妻:指旅舍女主人。〔80〕舍者:指先居旅舍的客人。〔81〕炀者:燃火者,即炊夫。〔82〕舍者:指旅舍客人。
〔鉴赏〕 庄子在《寓言》篇中自叙其著述特点为:“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天下》篇中又总结说:“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郭象《庄子注》对“寓言”、“重言”、“卮言”也有很好的解释:“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世之所重,则十言而七见信。夫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况之于言,因物随变,唯彼之从,故曰日出。日出,谓日新也。日新则尽其自然之分,自然之分尽则和也。”可见,所谓寓言,就是假借形象思维寓理于事,表达己意;所谓重言,就是借重古人之言以申明庄子自己的观点;所谓卮言,就是依文随势而出现的一些零星之言。其实,不管寓言、重言、卮言,作用无非都如陆德明《经典释文》中所说:“以人不信己,故托之于人,十言而九见信也。”是一种不标示自己成见的表现形式,只将自己体验所得的道理,寄托在一个虚设的情境之中,或假借众人所信服的先知先哲的嘴巴说出来,或依循物理之本然而立说,至于道理的究竟,便留待读者去自由体悟。
“寓言”恐怕是《庄子》一书中最重要的表现手法了。《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说:“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庄子》全书大小寓言共计两百多个,其短者或二十多字,其长者或千余字;有些篇目全部由寓言排比而成,有些篇目干脆通篇就是一个寓言。但《庄子》书中,对于“寓言”这一体裁,并未在形式上给予严密的界说,而只说到寓言是“藉外论之”。什么叫“藉外论之”呢?庄子举例说,便如做父亲的不给自己的儿子做媒,因为做父亲的称赞儿子,总不如别人来称赞显得真实可信,这是由于大部分的人都易于猜疑。因此,自己的儿子纵然有好处,还得借外人的誉扬,才能见信于人。这种情形,在庄子看来,显然是使真理蒙受委屈,但世俗如此,做父亲的也无可奈何。庄子的寓言,正是在这种“天下沉浊,不可与庄语”情况下诞生的。于是,北冥之鱼可以千变万化,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空髑髅可以与生人娓娓交谈,河伯和海若可以被他借来谈道,云将和鸿蒙可以在他笔下说法,甚至鹤鸦狸狌,山灵水怪,无一不可演为故事,来表达庄子的思想。在《庄子》书中,这种寓言的成分占得最多,正由于此,真理才不至于被淹没。但是,《庄子》中的寓言又非常与众不同。先秦其他诸子如孟子、韩非子等人亦可谓善用寓言的,但孟子多采用民间传说故事来加强自己的论辩,韩非多利用历史传说与典故以佐证自己的说理,而《庄子》的寓言却大多“皆空语无事实”(司马迁语),是庄子本人虚构而成。这样,庄子可谓是中国古代第一个自觉地运用虚构手法的作家,也正是这些天马行空、看似虚妄的想象与虚构,使《庄子》一书在哲学的成分以外,带上了浓厚的文学色彩,陈寅恪先生曾说过,“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正印证于此。
“重言”则是借重古代圣哲或是当时名人的话,来止塞天下争辩之言的。但是庄子的实际用意,并不是为了推崇圣哲与名人,他的目的是利用世人崇拜偶像的观念,“托古改制”,来借着偶像说话。因此,在创作“重言”时,他有时借重黄帝,有时借重老聃,有时借重孔子,当然,他们都得披上庄子的外衣,说庄子的话。所以,虚构圣哲与名人的言论在庄子笔下也成了司空见惯的事,甚至历史上的人物不够用了,他还会另造出许多“乌有先生”来,让他们谈道说法,互相辩论,或褒或贬。例如孔子在《庄子》一书中,形象不定,人格不一,有时他把孔子抬得高高在上,几乎成了道家的代表;有时他又还原孔子本来面目,让他屡受老聃的教训;而有时他又痛骂孔子,冷讽热嘲。“重言”的运用,使《庄子》一书带有了一种亦庄亦谐的色彩,并将庄子的思想表达得格外灵活,格外新奇,格外有力量。
“卮言”在《庄子》中游衍不定,庄子以“卮言”命名,是想表明他自己所说的话便如酒器里的酒,“卮满则倾,卮空则仰,空满任物,倾仰随人”(成玄英语),都是无心之言,所以称为“卮言”。正因为是无心之言,时倾时仰,因此卮言从表面看似乎大多是些不着边际的议论,想到哪便说到哪。庄子处在春秋战国的乱世之中,百家争鸣,各执一端,尤其儒、墨二家,他们妄分是非善恶贵贱高下,完全是由于自私用智,为成见所固蔽。所以庄子想要以“卮言”的形式,跳出是非争辩的圈子,避开自我成见的干扰,期合于天然的端倪,顺应大道的运行,而代为立论。
在《庄子》一书中,寓言、重言、卮言其实是“三位一体”,浑不可分的,它们互相辅助,互相映衬,构成了《庄子》“洸洋自恣”的艺术特色。如《逍遥游》篇,便是通过寓言与重言的层层嬗变,通过卮言的游衍引渡,才逐步托出文章的“逍遥游”主旨。文章开篇便以鲲、鹏的寓言领起人们对“鹏”这种大鸟的想象,但这些故事毕竟出于庄子本人之口,为了增加它的可信度,庄子又借重《齐谐》来继续讲述鲲鹏的故事,这便是第一层重言。但是,《齐谐》毕竟是“志怪”之书,还不足以令人们深信不疑,于是庄子又借古代圣贤商汤与夏棘的对话,将鲲鹏的故事再次重述,这便是第二层重言。但是,庄子这一层寓言两层重言的作用,却并非落在鲲鹏的故事上,而是层层推进,引出下文关于“小大之辩”的论述,并以“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的卮言轻轻收束上文,从而得出“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结论。但是在对这一结论作详细说明时,庄子没有用一般说理文晦涩难懂的语言,而是用了一系列的寓言来加以分论。第一部分论证“圣人无名”,以许由和尧的对话引出尧让天下于许由的寓言,在这则寓言中,儒家尊奉的圣君尧完全成了“圣人无名”的反面教材,被许由讽刺为“越俎代庖”之人;第二部分论证“神人无功”,以肩吾与连叔的对话引出“藐姑射山神人”、“宋人资章甫”和“尧窅然丧天下”三则寓言故事,肩吾与连叔据说都是古代怀道者,但实际上却未必真有其人,大概便是庄子虚构的人物,虚构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借他们之口阐述“神人无功”的道理;第三部分论证“至人无己”,以惠子和庄子的论辩引出“不龟手之药”的寓言,以这则寓言来说明“无用”与“大用”的区别实际在于使用方式的不同,因此无用之物也可以成为大用之物,从而说明了“至人无己”的道理。清人刘凤苞对《逍遥游》篇有这样的评价:“一路笔势蜿蜒,如神龙夭矫空中,灵气往来,不可方物。至许由、肩吾以下各节,则东云见鳞,西云见爪,余波喷涌,亦极恣肆汪洋。”这种蜿蜒曲折、恣肆汪洋的效果,实际上很大程度上便是借助了“寓言、重言、卮言”的巧妙运用,《庄子》正是借助这“三言”打破了言与意的隔膜,这才创造出其极具浪漫主义感染力的优美文字,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中不可逾越的高峰。附:古人鉴赏选
此篇多庄语。首称寓言、重言、卮言,是其主也。称孔子、曾参,称生死,称神鬼,称罔两,而终之以阳子居,温温如处女,兢兢如严士矣。(明陈深《庄子品节》)
将一部著书之法标列于此,盖庄子仙才便有此三样。用笔以颠倒古今文人,独怪此处,明明揭破,而学者独颠倒其中。余览前后注庄者数十家,无一人不如入八阵而眩于其变化,登迷楼而惘然其路径也。呜呼!南华老仙天机固自峥嵘浩荡,乃明已揭破,而犹不能读,岂能免于庄子之揶揄耶?(清宣颖《南华经解》)
此篇是庄子揭明立言之意。寓言、重言、卮言,括尽一部《南华》,读者急须着眼,方不致刻舟求剑、买椟还珠。以后均系随手散缀之文,如杂花生树,姿态各殊,正不必强为一体也。(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南华妙境,寓言十居其九,含绵邈于尺素,挫万象于毫端,波澜诡谲,机趣环生,惟不从正文索解故也。重言十居其七,杂引古人问答之词而参以己意。虽不必实有其人其事,当凭空结撰之时,以准乎数典不忘之例,见非自我作古,古人已先我言之也。二者皆卮言之日出也,如水之在卮,随时挹注,汩汩其来,全是一片天机与为倾泻。(同上)
庄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举世悠悠,借此以消遣岁月,真浇尽胸中块垒矣。……万物皆种,如诸子百家之说,种类不同,无容区别。相反者,适以相成五行之运:水生于金,不能以水传水;火生于木,不能以火传火。此即不同形相禅之明证矣。循环无尽则浑然莫测端倪,无所不可,无所不然,乃天道之自然,而得其均平也。从天均揭出天倪,真窥见天人合一之致。解得此妙,一部《南华》如秋水澄鲜,云影天光,无非化境矣。(同上)
凡有所待者,皆不自知其所以然。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真宰,惟真宰一无所待。而千古神圣英雄,强阳事业,皆跳不出者个圈套。阅世生人,阅人成世,何一非罔两与影之忽往忽来,忽屯忽代!妙论沁入心脾,读之可以淡奔竞营求之念。(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