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哭上)
【十二红】【山坡羊】惨磕磕黄泉怨结,热丕丕丹田气咽,杳茫茫青天枉呼,黯沉沉白日谁昭揭。我那爹爹嗄。【五更转】我多恶劣,馀罪孽,久己应诛灭。千回百转,兀自偷存活,蒙面丧心,如何分说?一向恨无死处,今父亲巳安窀穸。【园林好】 要死得身躯净洁,要死得心胸快绝。死在此地,恰好父和儿,团头亲切。一向剚刃未得,今众凶尽伏冥诛。
【江儿水】我睁眼冥途,较剚刃阳间更捷。阿呀,爹爹嗄! 【玉交枝】哀恫惨怛,哭连宵达旦未歇。似循墙七日,当秦阙,不烦勺,水吞噎。
【三月海棠】一声低,虫语阶垣;一声高,蝉吟林樾。神飞越,早已滴尽鲛珠,流将鹃血。(作委顿介) (末上) 【好姐姐】痛哉!啼声四彻。
大官人幸是男子,若做女人,怕不哭倒了长城半截。大官人,员外弃世多年了,怎消得如此哀痛?不要哭坏了身子。呀,你看,眼中流出一颗颗,多是鲜血。这的是荆山泪尽,继之血满颊。大官人,可怜嗄! (末背介)看这光景,已是凶多吉少,只得去报与他家里知道。(下) (生渐作低声介) 爹爹嗄!【五供养】 斑斑驳驳,泪既枯,腥血又竭。身轻如败叶,眼光摄天风,两腋任扶掖。(带跌奔下) (旦、小旦上) (末随上) 【鲍老催】 闻言惊慑,肝肠一寸一迸裂,鞋帮一步一绽跌。(旦) 官人在那里? (小旦) 爹爹在那里? (末) 阿呀,不好了,大官人竟已哭死在此了。(旦) 官人嗄! (小旦)爹爹嗄! 【桃红菊】 你久已是如饴甘死,久已是如饴甘死,竟一旦孤坟恸诀。(小旦) 母亲,孩儿晓得父亲之意。二十年前,祖父未葬,群凶未灭,今遗蜕已安吉壤,仇人尽伏冥诛。因此今日呵! 【川拨棹】 亲裁决,只待补天倾,填地缺。(旦) 尽教伊父祖熨帖,尽教伊父祖熨贴,争忍我妻孥惨别。(合) 【侥侥令】 乾坤有毁息,此志不亏阙。觑著伊凛凛须眉,饶生气,可知道百千秋存大节。(合) 【尾声】 墓门未遂旌绰楔,先立统断肠碑碣。(合) 从此夜夜,丹青听,杜宇咽。
《阴阳判》 是以清代康熙年间一件真实的冤案为题材撰作的一部传奇。原案的详细情形及审理过程,见该剧刊本所附 《戴天恨述略》。此剧将有关人物改换了名字,故事背景改为明初洪武年间。剧写毗陵文士朱挺被富商庞氏及其族人毒打致死,朱挺之子朱翊及孙子朱音到县衙告状,武进县令卓韦接受庞氏一千两银子的贿赂之后就偏向庞氏,把庞氏等凶手释放。朱翊不服,让朱音到抚院衙门告状,巡按袁泰批复让常州知府高邑审理。高邑维护武进县原判,对朱翊、朱音父子使用酷刑,逼他们承认打死了庞易之子庞洪。此时忽然电闪雷鸣,高邑悟知是上天示警,只得把庞易等人监禁而把朱翊释放。朱翊又向淮徐总制章溢拦轿投诉多次,皆因庞氏家族设谋阻挠而被搁置不理。朱翊冤愤难平,在安葬父亲时削发殉葬,之后出家为僧。后来,阴司判官派鬼卒擒拿庞家案犯至地府审问,施以刀山剑树、抽肠拔舌等刑罚,或将他们罚作牛马,使他们永世不得人身。因冤案在阳世难以秉公审理,至阴间才得昭雪,故剧名 《阴阳判》。朱翊仍然不忘父仇,他又到父亲坟前痛哭,悲哀至极而死。《恸仆》 一出,即是写朱翊哭墓的一场戏。
【十二红】 套曲,是由 【山坡羊】、【五更转】 等十二支曲子联缀而成,适于表现悲剧场景中的丰富情感内容。前六支曲子是朱翊哭墓时所唱。首支曲子 【山坡羊】 连用 “惨磕磕”、“热丕丕”、“杳茫茫”、“暗沉沉” 一组叠音词,表达他心中怨气聚结的深重程度,定下了全套曲词悲哀的基调。【五更转】 一曲,着重表现朱翊愧疚而自责的心情。他想到父亲惨死至今已二十年,自己虽然多次努力为父鸣冤,但却一直未能为父亲报仇。报仇的愿望和信念在心中千回百转,难以磨灭,这桩心愿未了,他觉得自己无颜苟活于世。原来之所以未死,是因为父亲的棺柩未得安葬,如今葬事已毕,自己也就下定了死的决心。【园林好】 一曲,他自述死得洁净,死得痛快,为能到地下与父亲团圆而心满意足。【江儿水】 一曲,自述他已看到仇人受到惩罚的下场,就是死也瞑目了。他对着父亲的亡灵,哭诉心中悲伤,哀痛之情难以自止,【玉交枝】 一曲,进一步表达他的孤愤与绝望。他的悲哭已是通宵达旦,就像春秋时申包胥痛哭于秦庭七天七夜不绝声那样。【三月海棠】 一曲,又自谓他的哭声或低如秋虫私语,或高如蝉鸣丛树,就像传说中鲛人泪化为珠、子规啼声成血那样,自己衰弱的身体已难承受了。以上几支曲子,表达朱翊悲愤的心情及痛哭的场景,弥漫着凄惨哀愁的气氛,催人下泪。
这时,为朱家看守坟茔的一位坟丁见朱翊已在坟边哭了七昼夜,哭得已到了有气无力的地步,忍不住走来劝他。【好姐姐】 一曲是坟丁所唱。这位仆人为他的哭声感动,心中亦感悲痛,说他就像秦朝哭倒长城的孟姜女,又说他哭得眼中流血就像古时候抱璞痛哭于荆山的楚卞和。坟丁劝他,他也难消悲痛,又见他已是气息奄奄、危在瞬间了,就急忙跑去向他的家人报信。【五供养】 一曲,是朱翊在坟丁去后所唱。这时,他的哭声已很微弱,泪水已经流干了,鲜血也流得枯竭了,只觉得身轻如枯叶,气微如游丝,终于哭得气绝身亡。
当朱翊的妻子顾氏、儿子朱音得到坟丁的报信赶到坟地的时候,朱翊已死去。【鲍老催】 是母子合唱的一支曲子,自述他们闻讯而惊惧的心情。“肝肠一寸一迸裂,鞋帮一步一绽跌” 二句,描写他们仓皇奔来的狼狈之状,极其生动传神。【桃红菊】 一曲是朱音所唱,他看到父亲已死,悲痛难禁,但他想到父亲是已抱定必死的信念去死的,又对父亲的哭坟而死表示了理解。他向母亲说出了这一点,并唱
【川拨棹】 二句,指出父亲之意是要以死来填补像天倾地缺那样的深仇大恨。母亲也明白儿子的意思,在 【川拨棹】 一曲的后两句中,自谓儿子的祖父和父亲固然可以在九泉之下相聚,两个冤魂能得到精神与心理的安慰,但由此造成夫妻、父子的生离死别,使生者经受极大的痛伤,这又怎能弥补呢? 【侥侥令】 一曲,表述了他们在受到悲痛打击之后新的思想活动。天地间万物皆有生有灭,只有人的志气是不朽的,如今丈夫 (父亲) 虽死,但他为父申冤的孝心、情义与品节却千秋永存。
【尾声】 一曲中,母子自述他们悲痛却无奈的心情。事已至此,只好节哀顺变,料理后事,把痛苦的思念与悲伤埋在心中,再听到子规的啼鸣时就会想到自己家中死去的亲人。以上五支曲子,写顾氏、朱音母子的悲哭和前面朱栩的悲哭,哀苦之中都含着冤仇,含着难以消解的千古之恨,悲剧气氛十分浓烈。
周贻白先生论曲,对 《阴阳判》 一剧甚为推重。他说: “全剧宫调颇为整齐,声律及文词,皆极稳炼。” 又说: “全剧情词慷慨,无吟风赏月之词,则所谓 ‘传奇十部九相思’ 者 (李笠翁语),亦未能一概而论也。” ( 《周贻白戏曲论文集》 291页) 评论甚为中肯。清代戏曲作品直接反映当代现实生活者并不多,此剧尽管假托于明初,观者亦能洞察其内容为清初实事,这对于了解康熙年间社会矛盾和吏治状况,都是具有参考价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