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想起小生定情之日,桃花盛开,映着簇新新一座妆楼,不料美人一去,零落至此。今日小生重来,又值桃花盛开,对景触情,怎能忍住一双眼泪。(掩泪坐介)
【玉芙蓉】 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翦,正飞绵作雪,落红成霰。不免取开画扇,对着桃花赏玩一番。(取扇看介)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这都是为着小生来。携上妆楼展,对遗迹宛然,为桃花结下了死生冤。
【山桃红】那香君呵!手捧着红丝砚,花烛下索诗篇。(指介) 一行行写下鸳鸯券。不到一月,小生避祸远去,香君闭门守志,不肯见客,惹恼了几个权贵。放一群吠神仙朱门犬。那时硬抢香君下楼,香君着急,把花容呵,似鹃血乱洒啼红怨。这柄诗扇恰在手中,竟为溅血点坏。后来杨龙友添上梗叶,竟成了几笔折枝桃花。(拍扇介) 这桃花扇在,那人阻春烟。
【尾犯序】 望咫尺青天,那有个瑶池女使,偷递情笺。明放着花楼酒榭,丢做个雨井烟垣。堪怜! 旧桃花刘郎又捻,料得新吴宫西施不愿。横揣俺天涯夫婿,永巷日如年。
【鲍老催】 这流水溪堪羡,落红英千千片。抹云烟,绿树浓,青峰远。仍是春风旧境不曾变,没个人儿将咱系恋。是一座空桃源,趁着未斜阳将棹转。
【尾声】 热心肠早把冰雪咽,活冤业现摆着麒麟楦。(收扇介) 俺且抱着扇上桃花闲过遣。
《题画》 一出是和前面 《寄扇》 遥相呼应的一场戏。苏昆生接受香君的嘱托,前往江北访寻侯生,东奔西走,杳无音讯,后来在黄河岸边渡口同李贞丽、侯方域巧遇。侯方域投奔史可法军中之后,又奉命到江北四镇之一的高杰军中任监军,防守黄河。高杰在睢州被总兵许定国设计杀害,侯方域先回商丘故乡,后又在黄河欲乘船东下,正好与苏昆生邂逅相逢。他听苏昆生详细叙说了香君别后的情形,收到了那把桃花扇,被香君为他守节的痴情与苦心深深地感动了,他决定立即前往南京看望香君。而香君在被选入宫之后,杨龙友安排画友蓝瑛在媚香楼暂住,侯方域来到这里未见香君却见到了蓝瑛,于是便有这一出 《题画》 的情节。周贻白评论《桃花扇》 说: “《题画》 一出写侯方域访香君不遇,恰完成一个悲剧的结构,故此出不可不读。” ( 《周贻白戏剧论文选》556页) 前面《寄扇》一出全用北曲,这里《题画》 一出全用南曲,作者对于曲词也极尽巧思,值得后人留意鉴赏。
此出的十一支曲子都是侯方域所唱。侯方域与苏昆生一路同行来到南京,在旅店住一宿,早起后留下苏昆生看守行李,他独自一人前往秦淮旧院看望香君。此时,他还不知香君被强迫入宫的消息,一直想象着她还住在媚香楼上,因此,此出前面的几支曲子层层叙写侯方域自述他逐步接近香君的激动心情。【破齐阵】 一曲,写他走进秦淮街巷,看见满眼春色,心想香君可能正在春睡未起。【刷子序犯】 一曲,写他来到旧院门前,看见花草树木、砖地粉墙,心中产生旧地重游的感慨。【朱奴儿犯】 一曲,写他来到院中媚香楼前,见寂静无人,心想香君正在楼上睡着,她见自己来到,该是多么惊喜。【普天乐】 一曲,写他登上媚香楼,看见画笔颜料,心想这大概是香君闲居无聊,学画消遣。【雁过声】 一曲,写他用手轻推香君卧室,却发现门已封锁,好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于是心中纳闷。这时他看见了取水上楼的蓝瑛,听蓝瑛说起香君已被选入宫,他大吃一惊,【倾杯序】 一曲,即写他惊奇、疑惑、惆怅、失望的心情。
这里所选的是以下五支曲子,突出表现侯方域未见到香君之时那种焦虑与伤感之情。作者采用了巧妙的表现手法,在前面着意刻画侯生拟想香君就在楼上而二人相见时必然惊喜的情态,这同后面未能相见的失落形成较大的反差。前面的拟想愈是急切、愈是细腻,后面的失落愈是灰冷、愈是凄凉。侯方域想到当初同香君定情时正逢桃花盛开,今日寻访不遇又值桃花盛开,点明桃花这种时令特征正和扇面上的桃花相照应,因而更能引发他思念香君的感慨。他唱出 【玉芙蓉】 一曲,面对院中桃花而展开手中的桃花扇,两相对照,惹动愁思。树上的桃花瓣,随风纷纷飘落,而扇面上的桃花比树上的桃花要格外鲜红。侯生对物思人,想到他和香君的这段爱情竟和桃花结下生死之缘了。
蓝瑛见侯方域如此动情,不由得动问这扇上桃花是谁画的,侯生又为何对之挥泪,侯方域唱 【山桃红】 一曲,讲述桃花扇的来历。他从当初同香君定情、自己在扇上题诗,到香君守楼、撞头流血、杨龙友就着血迹画成桃花等情节,一一告诉蓝瑛。而如今桃花扇在此,那持扇的佳人却阻隔于别处,这怎能不教人伤感呢?
侯方域又向蓝瑛讲述了香君托苏昆生寄扇、自己巧遇苏昆生并同来南京的经过。这时,杨龙友来访蓝瑛,正好见到侯方域。寒暄已毕,杨龙友提出再为侯生另寻一位佳丽,侯方域表明不能负约,一定要得到香君消息才能另作打算。他唱 【尾犯序】 一曲,表述他无法得到香君消息的烦恼心情。他揣测香君入宫之后,不能同外边通消息,宫中的花楼酒榭,外人也难以接近。如今自己重来旧院寻访香君,而香君身入深宫并非她的本意,她肯定一直在思念远方的郎君,在宫中忍受煎熬而度日如年。曲词中连用瑶池青鸟传信、刘禹锡咏玄都观桃花、西施入吴宫等典故,符合他这位博学多才的名士身份,也十分恰切地表述了他此时的心情。
杨龙友见侯方域如此忧伤,有意缓解一下情绪,邀他一同观赏蓝瑛所画的一幅《桃源图》。这画是为张瑶星新修的松风阁做照屏用的,蓝瑛画完请侯方域题咏,侯方域就借此机会题写一首诗: “原是看花洞里人,出门那得便迷津。牛郎诳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 杨龙友诵读此诗,感受到侯生有责怪自己的意思。这种感觉并非是杨龙友神经过敏,而是侯方域受刚才情绪的影响而不自觉地流露出因寻访香君不遇而懊丧的心情。从诗的字面意思来看,很容易使杨龙友作这样的理解:“侯生自谓是曾在媚香楼和香君共度春宵的人,刚离开不久怎么就如此迷惑?所谓香君入宫或许是骗人的谎言,以此把侯某打发走而留下媚香楼自己享用。” 侯方域也许是故作含蓄之语,以双关语气对杨龙友和蓝瑛有所讥刺,但他口头上是不肯承认的。他接唱 【鲍老催】 一曲,指出这画上的流水、落花、绿树、青山,和陶渊明《桃花源记》 所描写的景致没有什么两样。但是,这画中却没有一个人儿引起自己的眷恋,只是一处空荡荡的桃花源,因此只好趁着太阳尚未偏西赶快掉转船头归去罢。言外之意,侯方域是说这媚香楼同以前一样,只是自己思念的人儿已不在这里,成为一座空楼,自己只好尽快离开这里了。
《桃花扇》 剧中,杨龙友是个具有特殊身份的人物,他是马士英的妹夫,同马、阮有较亲近的关系,但同侯方域等复社朋友的来往也比较密切。此刻,他又向侯方域讲述了香君在赏心亭痛骂马、阮的情景,并提醒侯方域防备马、阮的报复,最好尽快离开这里。于是侯方域便和杨龙友一同下楼,他唱 【尾声】 一曲,自谓他将认真面对这冷酷的现实,并对马、阮的横行暴虐表示强烈的义愤。而今后的日子,自己将守定这把桃花扇,等待着和香君的再次重逢。
《题画》 一出,构思奇巧。作者写蓝瑛、写侯生、写杨龙友,处处不离香君,香君不在场而作者之笔皆绕香君而转,使观者由场上三个人物的活动而感到香君的存在,感受到香君的形象。而且,此出处处点出桃花,侯方域观看院中桃花瓣,蓝瑛绘出桃花源及侯生题诗,都照应了桃花扇,紧扣着全剧主题。《桃花扇》 原刊本此出之末有评语云: “对血迹看扇,此桃花扇之根也; 对桃花看扇,此桃花扇之影也。偏于此时写桃源图、题桃源诗,此桃花扇之月痕灯晕也。” 这里的议论,可启示读者理解作者的巧思与匠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