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忒令】 (旦) 下红楼残腊雪浓,过紫陌早春泥冻;不惯行走,脚儿十分痛。传凤诏,选蛾眉,把丝鞭,骑骄马;催花使乱拥。
(杂) 前面是赏心亭了,内阁马老爷、光禄阮老爷、兵部杨老爷,少刻即到。你们各人整理伺候。(旦私语介) 难得他们凑来一处,正好吐俺胸中之气。
【前腔】 赵文华陪着严嵩,抹粉脸席前趋奉;丑腔恶态,演出真鸣凤。
俺做个女祢衡,挝渔阳,声声骂; 看他懂不懂。
【江儿水】 妾的心中事,乱似蓬,几番要向君王控。拆散夫妻惊魂迸,割开母子鲜血涌,比那流贼还猛。做哑装聋,骂着不知惶恐。
(净) 原来有这些心事。(副净) 这个女子却也苦了。(末) 今日老爷们在此行乐,不必只是诉冤了。(旦) 杨老爷知道的,奴家冤苦,也值当不的一诉。
【五供养】堂堂列公,半边南朝,望你峥嵘。出身希贵宠,创业选声容。后庭花又添几种,把俺胡撮弄。对寒风雪海冰山,苦陪觞咏。
【玉交枝】 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干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副净)好大胆,骂的是那个,快快采去丢在雪中。(旦) 冰肌雪肠原自同,铁心石腹何愁冻。奴家已拼一死。吐不尽鹃血满胸,吐不尽鹃血满胸。
《骂筵》 一出,是写李香君同马士英、阮大铖为代表的奸党正面冲突的一场戏。香君托师父苏昆生寄扇去后,整日足不下楼,静盼侯生归来。马士英、阮大铖为了取悦于福王,在秦淮旧院收罗清客和妓女,教演阮大铖的《燕子笺》 传奇,香君也被搜出,她顶替李贞丽的姓名入选。马士英、阮大铖及杨龙友同在赏心亭饮宴,验看点选的妓女,召香君唱曲佐酒,香君借此机会倾吐满腔积愤,并痛骂马、阮祸国殃民的罪行。香君骂筵一事不见于历史记载,是孔尚任虚构的,其中曲词慷慨激烈,香君演唱时唇枪舌剑,这是《桃花扇》全剧中精彩的片断之一。
马士英、阮大铖派出的差役如狼似虎,在秦淮旧院进行搜捕,丁继之、卞玉京先后逃走,沈公宪、张燕筑、寇白门、郑妥娘等俱被传唤到礼部过堂。香君被强拉下楼,因脚小而行走艰难,痛苦不堪。她唱 【忒忒令】 一曲,述说自己遭受的苦况。此时方在正月,残冬天寒,路有积雪冻泥,坑坑洼洼,她的一双小脚走这样的道路,疼痛难忍。可是,那些骑马扬鞭的差官即恶狠狠地驱赶着她们,毫无怜惜之情。香君想到自己落到这个地步,无可奈何,但是胸中志气是不可磨灭的。她来到赏心亭,听差官说马士英、阮大铖、杨龙友三人马上都要来到这里,心想这正是一吐胸中之气的绝好机会。她接唱一曲 【忒忒令】,把马士英比作明朝嘉靖时的奸相严嵩,把阮大铖比作严嵩的死党和爪牙赵文华,自己今天要当面揭露他们的罪恶,就像是《鸣凤记》 所演的杨继盛弹劾严嵩那样的生死斗争。香君决心学那击鼓痛骂曹操的祢衡,在马士英、阮大铖面前借唱曲把他们痛骂一顿,让他们明白像她这样一个弱女子也能喷发出仇恨之火和正义之声。
当马士英让香君唱曲时,香君首先唱出 【江儿水】 一曲,倾吐自己的满腔心事。她心中的不平事主要有两件,一是夫妻分散,一是母子离别,并且因此受伤,鲜血飞溅。曲词虽然没有述说两件事的详细情形,但分明是指她同侯生的分散和同李贞丽的离别,以此控诉马、阮奸党对自己的迫害。此时,马、阮还只当她是李贞丽,一时未必能够明白这个女子就是香君,也还不知道香君拒嫁守楼碰头流血的情节。因此,香君说他们“做哑装聋,骂着不知惶恐”,对他们的专横和昏聩予以嘲讽。
在场的杨龙友是认识香君并详知内情的,他提示香君,今天是朝廷权贵行乐的时刻,不要只诉说自己的冤苦。香君明白杨老爷有保护自己的用意,但他还是要按照既定的思路对马、阮进行声讨。她唱的 【五供养】 一曲当面指出,眼前的这些权贵要员,本来应当是偏安于江南的福王小朝廷倚重的柱石之臣,但你们却贪图利禄,沉湎声色,排演《燕子笺》 这样的戏本,正像南朝陈后主演唱的《后庭花》 那种亡国之音。你们为了自己的寻欢作乐,也为讨取圣上欢心,竟然把我们这些风尘女子胡乱摆布,让我面对着寒风冰雪陪侍着你们。这段曲词有对奸臣的揭露,也流露出胸中的怨恨,因此惹得马、阮二人恼羞成怒。阮大铖指明李贞丽本是复社首领张溥、夏允彝品题过的名妓,他因恼恨复社而迁怒于她,要把香君当成贞丽进行责打。
香君听阮大铖提起东林、复社名流便思报复,就唱出 【玉交枝】 一曲,针锋相对地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她指出,东林、复社中那些志同道合之士,连我们这些青楼女子也知道敬重他们,而你这个先前魏忠贤的干儿子如今却小人得志,作威作福,足见阉党没有绝种。这句骂词正戳着阮大铖的疼处,他凶相毕露,喝令手下人把香君扔在雪里。香君被推倒在雪地上之后,仍不屈服,她接下去又唱道,自己原是冰肌雪肠、铁心石腹,挨冷受冻也无所畏惧。阮大铖更加恼怒,竟走下座位用脚踢香君。杨龙友相机行事,劝阻了他,他仍然未能息怒,又传令把香君送入宫中承担苦役。香君此时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无论什么样的惩罚也不顾了,她的心中只剩下了仇恨。连着两句“吐不尽鹃血满胸”,表明了香君视死如归的精神,她要像古蜀国望帝的灵魂化作啼血的杜鹃那样,即使身死也不能向马、阮之流的奸党表示屈服。
以上几支曲子,浓墨重彩地塑造了李香君这一典型人物形象。一个青楼弱女却具有坚决反对祸国殃民的阉党余孽的进步思想,具有不畏权势、敢于斗争的高尚气节,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从全剧的情节来看,香君的政治态度比之侯方域和复社诸公都更加鲜明,斗争性也更加坚决。从《却奁》、《守楼》 到 《骂筵》,香君的思想逐步发展,性格也逐渐突出,尤其是在《骂筵》 一出中,香君的思想和性格产生一个较大的飞跃,她的形象的塑造到此基本完成,这不但是《桃花扇》 剧中一个非常成功的人物形象,也是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此出的曲词令人拍案叫绝,也令人回肠荡气,《桃花扇》 的原刊本于此出末尾有评语云:“ 《骂筵》 一折,比之《四声猿》、《渔阳三弄》,尤觉痛快。” 如今重读《桃花扇》至《骂筵》 一出,也会为香君的表现感到振奋,感到鼓舞,并由感受此剧非同寻常的思想与艺术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