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犯渔家傲】(外)高高昼日当霄,那九重天子便真个如苍昊,欺他可好! 你举头时敢咫尺天知道,地知,饶他立不牢,你知,饶他心自摇,我知,饶我妆乔。四不饶,满心处笑你徒劳。相知如今是两遭:那一遭,道你是不负举的茂才真异等;这一遭,方信你是不惜财的分赃好县僚。
(生) 不才万死。荷蒙荐举,何敢稍涉赃私?今日下情,都是出于清俸。
【二犯渔家伙】 (外)何消惠赠分毫,你想我二千石吏宁难饱,况我单车载着布被,将俭为廉犹愧恩叨。算若干尔俸,几多尔禄,够得馨囊讨好。料无非脂膏剥削层层扰,好待半去肥家半奉高。(生) 大人官箴至当,还望察情。(外) 还察你什么情嗄!
【喜渔灯】 老夫耄矣,滥为师表。承君命除残去秽,须有个分晓。更朦胧到来,教我苞苴污身先自招。只恐自身不净人难问,既同道,怎相检校?敢做执法萧曹?今日里,是偶垂芳饵鱼贪钓,他日里,便任意闲眠鼠共猫。
(生) 不才哪有他意?原是一点感恩图报之心,不想大人十分见责起来。(外) 呀!你道感恩,却是这样图报的么?
【锦缠道犯】 休草草,本宽洪人非斗筲。市道既非交,我何难写着白简申朝。(背介) 只怕他身败名消。(转介) 须识我用心公道,只待你变前操。莫要乞怜暮夜愁人见,又去将人白日骄。
《东莱郡暮夜却金》 简名 《却金》,为 《吟风阁杂剧》 之一,今收入 《清代杂剧选》 等戏曲选本。
多好的机会! 新任太守来上任,他刚好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恰好又途经自己的地面,而自己又是这地面上的县令。这时节,给太守大人送上些钱财作见面礼,不过是官场中的交际常情。更何况这位新任的太守大人还是举荐自己当上县令的大恩人呢! 再说,钱财又是多好的东西啊,瞅瞅偌大的官场子里,几个人不爱它! 然而,当昌邑县令王密借着夜色的掩护秘密地向新任的东莱太守杨震呈上送礼的帖子时,竟被杨震接过后当场给扔到了地上——不是嫌少,也不是为了故意做出一副 “领导”的高姿态,而是为了保持自己人格的清白和为官的廉洁——这真是一个不小的意外。也正是因为这个意外,《东莱郡暮夜却金》 才更显示出了它的思想价值的可贵。
王密为了摆脱尴尬的局面,更为了使亲近上司的如意算盘不至于落空,随口说道: “这只不过是一次私人会见,想必其他人也不会知道。” 杨震立刻粉碎了他这见不得人的小阴谋: “好个私人会见,就是这一个 ‘私’ 字,搅得天昏地黑。你说无人知道,上有天知,下有地知,你之外有我知,我之外有你知,说什么无人知道,你骗得了谁呢!” 说着就要起草奏章,弹劾王密,王密连忙乞求恕罪。【二犯渔家傲】 便是杨震接下来的一段唱: 高高的太阳当空照,那皇帝就是天,你骗他行吗?你的一举一动他都会知道的。地知道,任凭这不好的事情发展,你就会站立不稳;你知道,让这不好的事情发展下去,你心里就会难以安生; 我知道,如果我做了坏事,我以后就得装模作样地当傻瓜。“饶他 (它)”、“饶我” 为江南口语,意为“任凭、尽着谁去做什么事情”,剧作家杨潮观为江苏金匮 (今无锡) 人,剧中杨震则为东汉弘农华阴人,时人称之为 “关西孔子”。杨震也讲起了江南话,这便是戏剧中才能出现的效果。杨震短短几句话,就驳斥了王密的侥幸之言。杨震是站在忠君的立场之上的,虽然他并没有说出他是为了人民才怎样怎样的动听的话,而他的行为却已足够令人钦敬了。杨震接着表达了对自己举荐王密出仕之事的惋惜之情。他第一次知道的王密,乃是茂才 (即秀才,东汉因避光武帝刘秀讳而称 “茂才”)中的优异者,而这一回,他则彻底看清了王密贪污行贿的 “好县僚” 嘴脸。王密乃是识时务的聪明人,他一边告饶,一边为自己开脱罪责,编出了 “今天的微薄之礼,全是从俸禄里面省出来的” 之类的瞎话。
【二犯渔家灯】 一支曲子,杨震进一步揭穿了王密的谎言。他将自己的 “工资收入” 与王密进行了比较,首先指出他自己的 “二千石” 收入已足够养活自己了,何况他“单车载着布被”,过着节俭清白的生活。然后他指出王密那一点点 “工资”是不够他都拿出来行贿讨好的。“料无非脂膏剥削层层扰,好待半去肥家半奉高”,真是一针见血,揭出了古往今来所有盘剥百姓、损公肥私、贪污行贿、巴结上司的贪官污吏的龌龊家底。“公款” 从何而来,无非从百姓身上榨取而来。侵吞 “公款”,一半用来肥自家,一半用来给高官送礼; 一方面拉上级下水,保住了自身,而另一方面又可以 “连升三级”,谋得罪恶欲望的更大满足。如此深刻犀利的见解,在剧作中时时出现,仿佛是镶嵌在宝石中的粒粒珍珠,为剧作增添了许多光彩。这些平时被掩盖于歌功颂德的官方话语中的声音,才能真正被老百姓们有会于心,莞尔一笑。这也正是此剧在舞台上屡演不衰,保持着永久的艺术魅力,深受百姓们喜爱的原因。
王密已理屈词穷,只有请求杨太守 “察情” 的份儿了。杨震早已看破了王密的黔驴伎俩。【喜渔灯】 一支曲子中,杨震愧悔自己不能识人,才有了如今的后果:我老糊涂了,竟然到处做别人的老师。这显然是对自己错荐王密的后悔。皇帝命他除残去秽,整治腐败,如今这件事情是应该弄个清楚明白的。他决定天色一亮,就把他自取其辱、引来赃物 (苞苴) 的事实交代出来。他身为皇帝的命官,自身不净,怎么好去责问别人呢? 如果自己与王密同流合污,他以后还怎么去检查纠正别人的过失呢?他又怎么去做执法必严的清官呢?杨震对于受了贿将会出现的结果是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的。如果今天吃了王密送来的诱饵,将来就只能像与老鼠共眠的猫一样,被老鼠任意捉弄了。如此深刻的见地,是很能使人警醒的。
王密真是一位见风使舵的好手,事已至此,他还有何话说,只好来一个踢皮球:哎呀,学生哪里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一点感恩图报的心意而已,谁知道您老竟责备起俺来了! 他那言外之意,不过是说老杨想得太多,把他的一番好心都当作了驴肝肺。中华民族历来就重情好义,“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两千多年前的 《诗经·卫风·木瓜》 篇中,就已发出了如此动人的吟唱。一位学生报答老师的恩情,更是值得赞扬的尊师之举。王密的话,说来实在动听,然而杨震老先生当初举荐提拔他,又何尝是为了让他以这种方式报答自己呢! 【锦缠道犯】 一支曲子中,杨震申明了自己的立场: 别打马虎眼了,我本是宽宏大量的人,并非心胸狭窄之辈。像商人做买卖那样来往,岂是建立交情的办法?我把你的事情写在弹劾官吏的奏章里(即白简) 上报朝廷,是不难办到的事! 戏剧的情节发展到这里,主要人物的性格塑造已经基本完成了,让杨震上奏朝廷,罢了王密的官,让坏分子罪有应得,也算是一个十分合理的结局。然而剧作家杨潮观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并没有简单地让自己剧中的人物脸谱化,而是赋予了人物十分亲切的生活气息,让人物成为了人物,而不是让人物成为道具和传声筒。这时,杨震不由得背过脸去,“只怕他身败名消”一句,显示了杨震对王密的前途的无限关切。树木甚易,树人实难,杨震是爱惜人才的。这一句,使得剧情与此前杨震对王密的举荐照应了起来; 有了这一句,剧作对杨震形象的塑造,也就更加丰满鲜活了。杨震最后告诫王密: 你要知道我做事秉持的乃是公心,我期待着你能改变原来的操守。千万不要今天晚上在这里可怜地乞求饶恕,明天却又在别人面前自鸣得意地炫耀自己。全剧遂终。全剧虽终,而剧外为欣赏者所留有的想像空间,却是很广阔的。王密经过了这一番世界观人生观的改造,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官员呢?杨震是善于开展 “思想政治工作” 的,然而他爱才惜才,放过了王密,结果又会怎样呢? 当然,这只是我们今天的欣赏者似乎显得有些多余的担心。
杨潮观是清代乾隆年间杰出的剧作家,它同时也是一位名声很不错的官吏。他生活的时代,清代明所引起的剧烈的阵痛感在汉族文人们的心灵深处已经渐渐地消退了,取而代之的仍然是强烈的入世思想。在戏剧创作上,剧作家们已不再为失去的山河和无法实现的残梦而哭泣,积极用世的思想使他们开始关注身边的生活现实。杨潮观 《吟风阁杂剧》 包括短剧32种,都写成于他四十岁到六十三岁之间,多年出任地方官的经历赋予了他的剧作强烈的现实意义,也使他最善于表现仕宦生活的内容,表现政治、道德的重大主题。他在剧作中对官场积弊、民间疾苦多有描写,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矛盾,表达了对于清明政治和清廉节操的向往。《东莱郡暮夜却金》 赞扬了杨震正直廉洁的品格,同时也对官场上以钱财通关节、营私舞弊、相互勾结的贪污行贿之风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它那强烈的现实意义,使它具有了永久的艺术生命,成为了中国戏剧史中难得的精品。历来为人传诵的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的名言,也因此剧的表现而流传更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