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江龙】 江山如旧,竹西歌吹古扬州,三分明月,十里红楼。绿水芳塘浮玉榜,珠帘绣幕上金钩。列一百二十行经商财货,润八万四千户人物风流。平山堂,观音阁,闲花野草。九曲池,小金山,浴鹭眠鸥。马市街,米市街,如龙马聚。天宁寺,咸宁寺,似蚁人稠。茶房内,泛松风,香酥凤髓。酒楼上,歌桂月,檀板莺喉。接前厅,通后阁,马蹄阶砌。近雕阑,穿玉户,龟背毬楼。金盘露,琼花露,酿成佳酝。大官羊,柳蒸羊,馔列珍馐。看官场,惯亸袖,垂肩蹴踘。喜教坊,善清歌,妙舞俳优。大都来一个个着轻纱,笼异锦,齐臻臻的按春秋。理繁弦,吹急管,闹吵吵的无昏昼。弃万两赤资资黄金买笑,拼百段大设设红锦缠头。
《杜牧之诗酒扬州梦》 故事本于杜牧 《张好好》诗、《遣怀》 诗,以及 《太平广记》 中有关杜牧与牛僧孺的故事,重构情节编写。是说杜牧在友人张纺家遇幼妓张好好,其时年方十三。三年后,好好已是牛僧孺之义女,杜牧在牛家重见此女,不禁被她的美貌折倒,大有情于她。然而,牛僧孺却故意表现得很冷淡。杜无由接近好好,在翠云楼闲坐,忽而入梦,梦中见到好好,更添相思情。杜牧回京前,请白谦为他作伐,要娶好好。牛终于被感动,答应婚事。牛带家眷进京,白谦也随之进京。由白作媒,杜牧如愿以偿,娶回好好。此剧情节简单,在杜牧与张好好之间并没有什么风流艳事,而牛僧孺也没有坚决不允婚事,所以剧中没有组织起戏剧矛盾。作为 “戏” 来说,不能算是成功的作品,但从曲词来看,则活泼艳丽。此选第一折中 【混江龙】 曲,在这支曲中,作者描写了扬州这一繁华的商业城市的景象,曲词华丽,很有特色。虽然故事发生时间是唐代,不过,作者笔下的扬州,所提到的胜迹,应是元代扬州的面貌。
这支曲中化用了不少名句。“竹西” 句,用杜牧诗《题扬州禅智寺》: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三分明月” 句,用唐徐凝诗《忆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十里红楼” 和 “珠帘绣幕” 句则又化用杜牧诗 《赠别二首》之一: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其第一例是将原诗之两句,凝化为一句,写扬州日日笙箫、夜夜歌舞的繁华。第二例是取其两句十四字中的四个字,以写扬州夜晚月色皎洁。由于此是名句,所以人们自能体会,不至于误认为扬州有“三分明月”。第三例是化用,即将原诗的意境融化到自己的诗句中去。试看: 有红楼才说得上珠帘上金钩,而绿水芳塘正是“春风” 的具体描绘。化用了三首著名的咏吟扬州的诗,作者举重若轻地写出扬州是个繁华胜地,又因为能使人联想起古人的诗句,增加了几分历史的厚重感。下两句 “列一百”、“润八万” 是夸赞扬州城内百业俱兴,财货丰富,户口众多,人物风流。而一百二十行、八万四千户,恐是形容其多的虚拟之数。
自 “平山堂” 起一共四十二句是排句,最后两句是加衬的四字句。皆铺叙扬州繁华景象。这种写法很有特色,而要述此特色,还须从 【混江龙】 曲牌的格律说起。【混江龙】 属仙吕调,王国维以为此调出自诸宫调。据《北词广正谱》,其正格为: 四七、四四、七七、三四四,共九句四韵。《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 的正格,多三字句一句,共十句六韵。两种曲谱都列有变格若干,如 《九宫大成》 之正格,乃是 《广正谱》 的第二格。这一曲牌变格多,字句不拘,也不拘韵数。通常前六句、后二句不变,可变的是其中间,可添若干三字句、四字句,甚至七字句,视其需要而定。但是中间所添字句多达四十多句,也属少见。这是出于作者要对扬州作多方面的描写,又在曲律允许的情况下,对此曲牌大添字句的缘故。
这四十二句从句式来看,可分为两种: 其一,三三四句式,自 “平山堂,观音阁,闲花野草” 起,至“喜教坊,善清歌,妙舞俳优” 止。其二,三三三句式,这种句式为两组,自 “大都来” 起,至 “无昏昼”。而这两组诗句是加了衬字的。“大都来一个个”、“齐臻臻的”、“闹吵吵的” 都是衬字。从内容来看,每一组描写一个方面的景观。如果加以分类,则 “平山堂”、“九曲池” 两组写亭台楼阁; “马市街”、“天宁寺” 两组写街市寺庙; “茶房内”、“酒楼上” 两组所写,自然一目了然; “接前厅”、“近雕栏” 两组写建筑特色; “琼花露”、“大官羊” 两组写美酒美食; “看官场”、“喜教坊” 两组写蹴鞠俳优。“大都来” 以下两组是对扬州人的奢侈生活作总结性的概括。
我们对这支曲作了形式和内容的剖析后,可以大致了解作者的构思和意图,知道他是运用曲的特殊体格,用铺排的方式,渲染扬州的繁华,尽量在读者面前展现一幅有关扬州的风俗画。试想,如果请一个画师,按照他的描写,一步步、一层层地工笔细描,说不定会是一幅类似《清明上河图》 的好画。但是作了这样的剖析是不够的,因为我们看到的是文学作品,还须从文学的层面加以分析,尤其要注意到“曲” 这一文学形式的艺术特色来加以分析。
从“曲”的总体艺术特征来看,它不像诗词那样凝练含蓄,却有汉赋淋漓铺排的表现方式。这一曲 【混江龙】 就是这样。它对扬州城方方面面的描绘,令人想起张衡的《东京赋》、《西京赋》。当然,其规模及艺术水平,【混江龙】 不能与之相比,事实上小小一支只曲,能容纳的内容也有限得很。但是它的写法是铺叙堆叠的方法,是吸取赋的创作方法。其次,乔吉的语言是那种用俗于雅,雅俗兼容的特色,他既用典,也用口语,有 “绿水芳塘浮玉榜” 等刻意锻炼的句子,也有 “闹吵吵的无昏昼”、“大设设红锦缠头” 全属口语的句子。原本他所用的是一种比较固定的句式,大都以三三四组成一组,如果语言是一种风格,就会显得呆板,因此,他在选择词汇时,尽量雅俗搭配,雅的如 “浴鹭眠鸥”、“香酥凤髓” 等; 俗的如 “大官羊,柳蒸羊”、“酿成佳酝” 等。而在最后,用加衬字的方法,调节了句式,使整曲不至于凝滞,而这加衬字的诗句往往是口语化的句子。第三,有很强的节奏感。前六句与后两句,节奏比较舒缓,而中间四十二句属于格律上可增添的句子,皆是三字句与四字句,节奏紧促,而且组成固定句组,更加强了节奏感。我们虽不知道【混江龙】 的曲调和唱法,却可以想象,这段唱词的难度一定很大,要求演员既字正腔圆,又掌握节奏,不能荒腔走板,还要调整呼吸,一气呵成。乔吉是个当行作家,与艺人关系密切,懂得剧场演出,在这一曲 【混江龙】 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艺术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