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书】 一会家心焦躁,四壁厢秋虫闹。忽见掀帘西风恶,遥观满地阴云罩。俺这里披衣闷把帏屏靠,业眼难交。
【笑和尚】 原来是滴溜溜绕闲阶败叶飘,疏剌剌刷落叶被西风扫,忽鲁鲁风闪得银灯爆。厮琅琅鸣殿铎,扑簌簌动朱箔,吉丁当玉马儿向檐间闹。
(做睡科唱)
【倘秀才】 闷打颏和衣卧倒,软兀刺方才睡着。(旦上云)妾身贵妃是也。今日殿中设宴,宫娥,请主上赴席咱。(正末唱) 忽见青衣走来报,道太真妃将寡人邀、宴乐。
(正末做惊醒科云) 呀,元来是一梦。分明梦见妃子,却又不见了。
(唱)
【双鸳鸯】 斜軃翠鸾翘,浑一似出浴的旧风标,映着云屏一半儿娇。好梦将成还惊觉,半襟情泪湿鲛绡。
【蛮姑儿】懊恼,窨约。惊我来的又不是楼头过雁,砌下寒蛩,檐前玉马,架上金鸡,是兀那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会把愁人定虐。
【滚绣球】 这雨呵,又不是救旱苗,润枯草,洒开花萼,谁望道秋雨如膏。向青翠条,碧玉梢,碎声儿必剥,增百十倍歇和芭蕉。子管里珠连玉散飘千颗,平白地瀽瓮番盆下一宵。惹的人心焦。
【叨叨令】 一会价紧呵,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 一会价响呵,似玳筵前几簇笙歌闹;一会价清呵,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 一会价猛呵,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则被他诸般儿雨声相聒噪。
【倘秀才】 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枉着金井银床紧围绕,只好把泼枝叶做柴烧,锯倒!
【滚绣球】 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不合对梧桐并肩斜靠,尽言词絮絮叨叨。沉香亭那一朝,按《霓裳》、舞《六幺》,红牙箸击成腔调,乱宫商闹闹炒炒。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 厮辏着暗地量度。
【三煞】 润濛濛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 细丝丝梅子雨,妆点江干满楼阁; 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翻,豆花雨绿叶潇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莫不是水仙弄娇?蘸杨柳洒风飘。
【二煞】����似喷泉瑞兽临双沼,刷刷似食叶春蚕散满箔。乱洒琼阶,水传宫漏; 飞上雕檐,酒滴新槽。直下的更残漏断,枕冷衾寒,烛灭香消。可知道夏天不觉,把高凤麦来漂。
【黄钟煞】 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度铃声响栈道,似花奴羯鼓调,如伯牙《水仙操》。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倒墙角; 渲湖山,漱石窍; 浸枯荷,溢池沼; 沾残蝶,粉渐消;洒流萤,焰不着。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催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外早。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安史之乱平定之后,李隆基回到了长安。这时太子李亨已经登基为帝,明皇成了太上皇,退居西宫。第四折即写明皇雨夜悲悼贵妃情景。
戏的矛盾冲突到第三折便已经结束,第四折剧情并没有新的发展。从戏剧学的角度看,第四折是不重要、甚至是没必要的。但在中国戏曲里,它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全剧的华彩篇章,成为确定本剧名剧地位的关键笔墨。中国是诗的国度,诗意成为作家们刻意追求的目标,各种文体无不受其影响,戏曲则尤为明显,故戏曲有诗剧之称,剧曲则有剧诗之誉。本折出场的只有唐明皇和高力士两个人物,而高力士只是一个随从,没有戏剧行动,所以也可以说第四折是唐明皇的独角戏,是抒发明皇心理的心理诗剧。
百年偕老永为夫妇的誓愿未能实现,明皇愧悔交加,面对贵妃遗像痛苦号啕不足以排遣内心的郁结,亭下闲步又 “见芙蓉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睹物伤怀,于是兴尽归寝。【伴读书】 至 【双鸳鸯】 写寝殿幽梦。宫殿依旧是碧瓦琉璃,陈设依旧是皇家气派,但心境不同了,对环境的感受也便不同。秋虫、秋风、阴云、落叶、殿铎鸣、珠帘动、檐间玉马的声响……无不助恨添愁。每一种声响都用叠字象声词来形容,如滴溜溜、疏剌剌、忽鲁鲁、厮琅琅、扑簌簌,末句整中求变,以双声词 “丁当” 替代,更觉有味,把秋声描摹得如在耳际眼前。这是一个衰暮之年的老人对秋的感受,是明皇老人的心声。愁极无聊,沉沉入睡,精诚所致,感得杨妃入梦: 贵妃在长生殿设宴,明皇赴宴。梦中的欢乐恰与醒后的凄凉成为对照,收到以乐事反衬哀情的艺术效果。【伴读书】、【笑和尚】 二曲反复写西风阴云,是在描绘令人愁闷难眠的环境,也为后文的秋雨描写做了铺垫。
【蛮姑儿】 以下八曲是本折的主体,秋雨惊梦,写明皇听梧桐秋雨的感受。围绕一个 “雨” 字反复咏叹,中间几乎没有道白,一气呵成,可谓淋漓尽致。其铺采摛文的手法,俨然是一篇 “秋雨赋”。
【蛮姑儿】 首先把雨与戏剧情节联系起来——是雨惊搅了他的好梦。又不直截地写出,而是先推开: “惊觉我的又不是楼头过雁,砌下寒蛩,檐前玉马,架上金鸡”,用一组对句把种种秋声排除; 然后拉近: “是兀那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否一是,腾挪之间既表现了听雨人的心理判断过程,也使本篇的关键句——“梧桐雨” ——更加警醒。“窗儿外”,表明他不是在雨中、树下,而是在屋内,故下文全从听觉入手写雨,铺排展衍,洋洋洒洒。而起始,却先从点滴之雨着笔,一声声,一点点,敲击着愁人的心头。
【滚绣球】 写秋雨无端恼人。并不是干旱少雨,需要救禾苗润花草,明明是“青翠条”、“碧玉梢”,雨润水足。不需要雨却偏偏下雨,无端让人惹恨添愁,故云“平白地”。歇和,声音相应和; 歇和芭蕉,即雨打芭蕉的声响。雨打芭蕉,在中国古代文学里已经成为一种哀感意象,与悲愁结下了不解之缘,诗如杜牧 《雨》: “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 词如吴文英 【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 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雨打芭蕉已让人增愁添恨,而梧桐秋雨又 “增百十倍歇和芭蕉”,便更是人何以堪了。“瀽瓮番盆” 言雨大。瀽,倾倒; 番,同翻。“珠连玉散”,是从声音联想到雨的形象,由听觉转换为视觉,具有 “通感” 的美学效果。“瀽瓮” 句从雨之总体言,“珠连” 句从具体雨滴雨线言,对仗工整。
【叨叨令】 写雨的急慢大小的不同。每一种雨势都用比喻来形容: 雨紧,“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 雨响,“似玳筵前几簇笙歌闹”; 雨清,“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飞水溅激)”; 雨猛,“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通过比喻,不仅使雨声可闻,而且使雨声可见,声音不同,形象各异,使读者随着形象的变换而想象飞腾,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意境。
【倘秀才】、【滚绣球】 二曲写雨打梧桐。雨打梧桐,也是古代文学中的哀感意象。白居易 《长恨歌》 “秋雨梧桐叶落时” 即是抒发绵绵长恨的名句; 词如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李清照 《声声慢》)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温庭筠《更漏子》) 同时,梧桐树还是李杨爱情的见证: 贵妃曾于树下翠盘中为明皇舞《霓裳羽衣》; 明皇曾面对此树向贵妃盟誓,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今日梦中相逢,又被这梧桐雨声所惊觉。于是闻雨声而思往事,贵妃生时景象浮现心头,始而心碎,继而生忿,要把 “泼枝叶做柴烧,锯倒!” 泼,詈骂之辞,有恶劣意,表厌恶的情感。梧桐本无情之物,与帝妃遭际毫无关系,只因人的心绪不佳,故尔怨及树木,移情手法运用得极为自然。通过往昔与眼前的对比,只落得无限凄凉。雨声雨态都已写到,【滚绣球】 改为结合叙事写雨,表现心理变化很有层次。
文笔至此,对梧桐秋雨的描绘可以说穷形尽相了,【三煞】 忽又宕开一笔,写杨柳雨、梅子雨、杏花雨、梨花雨、荷花雨、豆花雨; 然后收拢到主题: “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 通过对比,把梧桐雨的特点进一步突显出来。
【二煞】 又回过头来写雨声, 通过“����”、 “刷刷” 声响的不同, 暗示雨势的变化,也交代了时间的推移,“更残漏断,……烛灭香消” ——雨整整下了一夜!
【黄钟煞】 写风中之雨,“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风吹雨斜,哨窗打户,不写声而声犹在耳; “寒” 字既是时令特点,也是人的特殊感受。据唐人郑处诲《明皇杂录》 载: “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属霖雨涉旬,于栈道中闻铃 (按,指马铃声),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 《雨霖铃》 曲,以寄恨焉。” 乱平返京后,曾命梨园弟子张野狐奏之,“未半,上四顾凄凉,不觉流涕,左右感动,与之歔欷。” “前度铃声响栈道”,勾起了对贵妃的悼念。花奴擅长击羯鼓,唐人南卓 《羯鼓录》 称其“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 白雨点,暴雨之状。这里由雨思及花奴击鼓,又进而思及花奴曾为贵妃舞《霓裳羽衣》 伴奏击鼓,今羯鼓声起而舞人已逝! 《水仙操》 为周代伯牙所制,《列子·汤问》 又云,伯牙游泰山遇暴雨,心悲,援琴鼓之,为《霖雨》之操。由雨声而思及伯牙,由伯牙而想到他与钟子期的知音故事,今琴音如在而知音人杳,都逗漏出伤心惨淡之情。前数曲写雨之急慢大小,彻夜不停,是从时间着眼; 本曲则从空间着眼,写秋雨之广漠无垠,无处不在,也就是说,悲愁之广不仅无处避逃,也无物可以避逃。【三煞】 用诸般草木之雨烘托梧桐雨,本曲则用种种秋声烘托秋雨之声,那蟋蟀声、雁叫声、捣衣声、铜壶滴漏声……构成和谐的秋声交响曲! 诸般声韵中砧声、滴漏声已关合人事,于是最后转入秋雨撩人的咏叹。本折写雨,每曲之后都有心绪的描写,如 “把愁人定虐” ( 《元曲选》 音释: “虐,音要”,打扰、扰乱之意)、“惹得人心焦”、“恼杀人……相聒噪” 等等,【黄钟煞】 则把心绪的抒发写得更加充沛,以做全篇的收束。
从 “惊梦” 之后,雨的描写便不再是情节发展的需要,完全变成了心灵的宣泄。这种宣泄又体现了全剧创作精神命脉的主要方面。
白朴生当南宋金元征战易代之际,在蒙古军攻占金都南京的战争中,白朴失掉母亲,随诗人元好问辗转流徙、避难求生的经历,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王博文《天籁集序》 云: “自幼经丧乱,苍皇失母,便有满目山川之叹。” 因为有亡国流离的经历,所以他反思亡国的原因,批判李杨因歌舞坏江山的行为; 因为有乱离亡国之痛,积郁了太多忧伤悲苦需要抒发,而安史之乱后的唐明皇,既失去了美人,也失去了皇位,是一个不幸者,这正与作者的情怀有共通之处。在失意君王的身上找到了寄托自己人生失意的躯壳,于是假明皇之口宣泄自己的人生体味。宋玉《九辩》云: “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朱熹集注: “秋者,一岁之运,盛极而衰,肃杀寒凉,阴气用事,草木零落,百物凋悴之时,有似叔世危邦,主昏政乱,贤智屏绌,奸凶得志,民贫财匮,不复振起之象,是以忠臣志士,遭谗放逐者,感事兴怀,尤切悲叹也。” 在中国文学史上形成了一种悲秋情结。人生失意,秋雨淋漓,情与境会,于是乎滂沛恣肆,成洋洋宏文,将一缕哀思,借助缠绵的秋雨,万转千回表现出来,真能令人荡气回肠。这正是在唐明皇的雨泪交流中,融进了作者亡国丧母之痛的结果。
元曲本擅写雨,巧妙的是随情节和人物身份的不同,雨也不同。本折辞语华美,连用作比喻的意象也透着贵族气息,像玉马金鸡、珍珠玉盘、玳筵笙歌、绣旗鼙鼓……,甚至连庭院中的梧桐也衬以金井银床 (井栏华美有雕饰)。日人青木正儿在《元曲概说》 中说,此剧和杨显之《临江驿潇湘秋夜雨》 可称描写秋雨的双璧,“不过彼此的情趣正相反: 《梧桐雨》 是宫殿的雨,是在染着铜绿色的梧桐树上,用银线去画的; 《潇湘雨》 是荒野的雨,是用水墨轻描淡写的。” 用形象的语言说出了白剧写雨辞彩雅丽高华的特色。
从全剧来看,正如孟称舜《新镌古今杂剧·柳枝集》 所评: “摹写明皇玉环得意失意之状,悲艳动人。” 在同上 《酹江集》 中又云 【蛮姑儿】 以下数曲,是 “此下只说雨声,而愁恨千端,如飞泉喷瀑,一时倾泻。” 王国维在 《人间词话》 中甚至许之为 “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在 《录曲馀谈》 中称之为 “千古绝品”,这自然是从文辞方面着眼的。其结尾也颇受人称道,郑振铎 《插图本中国文学史》 云:“ 《梧桐雨》确是一本很完美的悲剧。作者并不依了 《长恨歌》 而有叶法善到天上求贵妃一幕,也不像《长生殿传奇》 那么以团圆为结束。他只是叙到贵妃的死,明皇的思念为止; 而特地着重于 ‘追思’ 的一幕。像这样纯粹的悲剧,元剧中是绝少见到的。” 从戏剧学的角度看,《梧桐雨》 还不无可指摘之处,但也确实是一部感动过历代读者的好戏,它对清代洪昇的名作《长生殿》 也有着明显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