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问题是一个社会问题。在封建社会里,妇女受到礼教的束缚,在社会生活中绝无地位,为丈夫所支配、奴役,是一个受压迫的阶层。如何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争取自己应有的地位,这是封建社会妇女们关心的问题之一。在这个问题上,南戏《杀狗记》中的女主人公杨月真提供了一个解答。
杨月真“生居宦族”,封建礼教对她的影响非常深刻;嫁到孙家后,也是“妇道颇闲”, “有关雎之德”。她的人生逻辑是夫唱妻随, “男无妇是家无主,妇无夫是身无主”;她追求的理想是合家和顺, “与才郎契合,愿百岁同谐缱绻”。希望是美好的,但她面对的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丈夫、专横暴戾的家长,想谐和、契合,又谈何容易!
她原有一个还算和睦的家庭。公婆虽都已过世,但小叔孙荣尚未成家,因此没有分居。尽管丈夫孙华与小叔平时有些不合,但毕竟还过得去, “家和万事成”,杨月真的心里还是舒坦的。谁知,好景不长,孙华轻信坏人,与市井无赖柳龙卿、胡子传结义为兄弟,每日里只知欢宴作乐,却把亲兄弟孙荣视为陌路之人,兄弟关系开始恶化。杨月真担心长此以往,兄弟结冤, “一宅分为两院”,惹得外人笑话。她知道自己的小叔是个克守礼教的读书人,而丈夫“心恁偏”。她劝过丈夫,但孙华并不听从她。
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坏。由于柳、胡两人的诬陷,孙华一气之下,将孙荣赶出了家门。杨月真对丈夫说: “官人回思手足之意,转念同胞之亲,莫信外人搬斗,容叔叔依旧回家,是妾之愿也。”这与其说是劝谏,还不如说是哀求。孙华既然是非不分,深信柳龙卿与胡子传的谎言,这样的哀求不但不能使之醒悟,反而更助长了孙华的气焰: “拈针穿线,巢丝织绢,仄的是妇女工夫,有甚高识远见!”封建社会的尊卑名分、家法族规是维护封建统治的有力工具,也是造成被压迫者人性扭曲的精神鸦片。封建家长的专横暴戾不仅有其社会根源,而且也是以被压迫者的软弱忍让为基础的。面对孙华的淫威,杨月真退缩了,她不但自己不敢劝谏,还叫迎春也不要再开口。杨月真真可谓“深明大义”,但她明的是封建礼教的“大义”。她的忍耐,实质上是对于丈夫的屈从,这就使她成了孙华迫害亲弟兄的帮凶。孙荣被逐出门,在破窑受困,雪中行乞;而孙华妻妾却笙歌宴饮,在花园游赏,志得意满。眼看着小叔沦为乞丐,杨月真掌管家中钱财却不予接济: “此乃背夫之命,散夫之财,非贤妇也。”要按照礼教办事,做个贤德之妇,对丈夫唯有顺从、妥协,当然不敢据理力争了。
但是,屈从忍耐毕竟不是人的自然本性,这样的日子并不好过,杨月真的自尊、反抗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地露出来。孙华醉倒在雪地之中,幸亏被沿街行乞的孙荣发现。孙荣已有两三日没有水米下肚,念在同胞手足上面,好歹将兄长送回了家。杨月真、迎春两人感激在心,备了饭食,款待孙荣。哪知孙荣执意不吃,生怕哥哥酒醒之后又加毒打,定要忍饿归去。此情此景,使杨月真不禁心头发热,叫孙荣放心吃饭。但是,杨月真的自卑、反抗仅仅是昙花一现,等到孙华酒醒,她又屈从忍耐了。孙华诬赖孙荣偷了自己的钱财,杨月真对丈夫又是那样的低声下气。
封建礼教把人按一定的等级区分开来,一旦人们的社会地位确定之后,他们原有的人性也就丧失了。正直、聪明的杨月真就是这样,在礼教的约束下,她不得不屈从于愚蠢、暴戾的丈夫。但杨月真毕竟是清醒的,尤其是她对柳龙卿和胡子传这两个市井无赖的本性看得很清楚,她不愿自己的家庭由于他们的破坏而产生分裂,以至灭亡,所以,虽然孙华执迷不悟,不听劝谏,但杨月真始终不放过劝谏的机会,并想方设法寻找或创造这样的机会。
杨月真看到丈夫整天与柳、胡两人在一起饮酒作乐,沉醉不醒,她就留意, “等待得他不醉归,再把忠言相劝取”。有一日,孙华独坐书斋看书,寻思谋害亲弟兄的办法,杨月真就趁此苦谏,用楚昭王弃妻子、怜兄弟的故事来启发丈夫: “妻子易得,兄弟难得”,但孙华仍是一意孤行,不思悔过,并断绝了杨月真进一步劝谏的机会。尽管如此,杨月真劝谏丈夫回心转意的决心毫不动摇。自己劝不醒,她就请人帮助劝。西郊有个王公,五代同堂,百口共食。杨月真令人告知王公,让王公在清明上坟之际现身说法,点劝自己的丈夫。哪知又是适得其反,孙华没有被劝醒,反引出了他的杀机,真的要将孙荣置于死地了。
孙华的专制暴戾、有恃无恐有其社会根源,杨月真的哀求式的劝谏是不可能产生效果的。一次次尝试的失败,也迫使杨月真迈出了勇敢的一步——设计杀狗劝夫。这也许是杨月真挽救自己家庭的最后努力,但她的分析、预计是正确的:孙华深夜醉归,打前门不开,从后门而来,看见扮作人形的死狗,他醉眼朦胧,误以为是人。于是,他去央求那两个结义兄弟帮助,但柳、胡两人都装病不肯来。这时,孙华终于认清了两人的本质,他才醒悟过来。然后,孙华又去请孙荣帮忙移尸,孙荣则自甘牺牲,愿为哥哥承当一切。在事实面前,孙华深受感动,同胞兄弟和好如初。出于保存自己、维护自身幸福的本性,杨月真暂时摆脱了礼教的约束,干成了自己想干的事,她以自己的才智挽救了一个濒于破亡的家庭。
杨月真是一个复杂的形象,在她身上既有浓厚的封建意识,又有古代人民正直、机智、勇敢的品质。封建礼教的重重束缚,使她变得如此逆来顺受、如此驯服,丝毫不敢违背丈夫的意志。她是一个被压迫者,但却又不得不成为封建统治的帮手和鼓吹者。这是杨月真的悲剧,是社会强加在她头上的。但杨月真也有可爱之处,为了保护自己家庭的安定、幸福,她矢志不渝地努力着,虽然有时候不免有点委曲求全,可是,她最终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取得了成功。这是杨月真的胜利,是她出于本性、突破礼教束缚的斗争结果。
由于时代的局限, 《杀狗记》的作者歌颂杨月真的胜利,当然不可能立足于摆脱封建礼教约束这一点,而只能是其反面——用孙华的话来说,就是肯定“妻贤夫祸少”。这句话的本身并不存在什么问题,但出自于一个封建家长之口,却是免不了带有宣扬封建礼教的色彩。作者着力塑造杨月真这样一位贤妇形象,甚至不惜让土地菩萨也在剧本中大显神通,来成全杨月真;又让封建皇帝出面旌表彰美,正是为了“奉劝世人行孝顺”
进行封建的说教。这一点,我们今天的读者和观众,是能够看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