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白先勇以极大的热情创作出短篇小说《游园惊梦》。钱夫人就是这部作品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这位已故将军钱鹏志的遗孀原是南京秦淮河边得月台的清唱姑娘,艺名叫作蓝田玉。此名出自晚唐诗人李商隐的《锦瑟》诗: “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之句。当年,因为蓝田玉演唱昆曲《游园惊梦》十分出色,得月台的师傅说“一个夫子庙算起来,就数蓝田玉唱得最正派”。于是,她被钱鹏志将军看中而明媒正娶,从地位低微的戏子变成受人尊敬的将军夫人,享尽荣华富贵。可是,人生如梦,世事无常,在钱鹏志逝世以后,钱夫人去了台湾,寓居台南,在难以摆脱的孤独寂寞中悄悄地度过时光。这次,在台北近郊窦公馆里,原先艺名桂枝香的窦夫人设宴请客。钱夫人应邀到繁华的台北窦公馆与旧雨新知相聚,抚今追昔,十分感慨。“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墙颓垣。”这是《牡丹亭》里的名句绝唱。如果说,当年秦淮河边正当年华的蓝田玉在舞台上的演唱是在体验作品所提供的缠绵悱恻的艺术美感的话,那么,如今伴随着笛音箫声的名曲《皂罗袍》的,却是历尽沧桑后咀嚼不尽的人生哲学。
钱夫人原本也想做个求上要好的女人,但是与年龄上相差很大的钱将军毕竟难以在情感和爱情生活上使她得到完整的幸福和愉悦。她与钱将军的随从参谋郑彦青偷情,作为自己精神的寄托和感情的慰藉,她也因此欢乐而沉醉。但是,正如得月台瞎子师娘给她摸骨算命的时候所预言的:“你们这种卖唱的姑娘,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作女儿一般疼算了,年纪轻的人哪里靠得住哟!”而蓝田玉这辈子的荣华富贵虽然是享定了, 但是,她却“长错了一根骨头”。后来郑彦青舍弃了蓝田玉,而夺去蓝田玉心上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妹妹月月红。发现这个场景的时候,正是她在演唱《惊梦》。于是,唱腔圆润、余音绕梁的钱夫人从此嗓子暗哑了。在十几年以后的台北,宴会再开,人依旧而世事非。当人们再叫她演唱那系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于一曲的《游园惊梦》时,钱夫人再也唱不出来了。
在窦公馆,端详着做东道的雍容华贵的窦夫人,钱夫人清楚地记得,当年在南京的桂枝香可没有那么风光,历经坎坷困顿。有几分家当的显贵任子久把给桂枝香的聘礼都下定了,但是桂枝香的亲妹妹天辣椒却使任子久半途中改弦更张。而懂世事、有涵养的桂枝香等了多少年以后,才十分委屈的做了窦瑞生的三房, “她那时还做小,窦瑞生也不过是个次长,现在窦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难为她熬了这些年,到底给她熬出了头”。
钱夫人在酒席上心绪万端,喝多了的花雕酒在催放心中并未衰落的春意,悠扬的琴音乐曲又唤回往昔的激情,耳熟能详的戏曲故事使她触景生情,于是,她的潜意识活动变得异常活跃强烈。尤其是看到蒋碧月和程参谋的两张脸凑在一起向她笑着,这满堂珠光宝气,朱紫金黄中闪现出的一点生命的白色,使她的幻觉更为强烈。她由此想起当年她演唱《惊梦》时看到的亲妹妹月月红和自己的情人郑彦青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的凑拢在一起。她还想起了自己当时和郑彦青在一起的情景,那蕴含在大自然中的男性的象征:“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 他们说: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在树林边的道路上,郑彦青双腿夹紧马肚: 骑着白马在奔跑。
固然,传统戏剧《游园惊梦》中的爱情因素有相当比重,而现代小说中钱夫人的感受则具有更丰富的层次,她惊叹荣华富贵、青春爱情的流逝幻灭。这个破残的美梦世上没有一针一线可以缝补,梦醒之后依然没有新路可寻。置身于现实中的钱夫人只能使自己的思想又回到梦中,充满感伤地反刍如烟的往事,以此来滋润孤独而又不甘寂寞的心灵。借用美国夏志清教授评论《红楼梦》的话来说,白先勇笔下的钱夫人也是“在爱与怜悯、绝望与希望之间作无尽的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