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①,则必摄缄縢②,固扃鐍⑨,此世俗之所谓知也④。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⑤,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⑥,不乃为大盗积者也⑦?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⑧?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⑧,耒耨之所刺⑩,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11),所以立宗庙社稷(12),治邑屋州闾乡曲者(13),曷尝不法圣人哉(14)!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15),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16)。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17),比干剖(18),苌弘胞(19),子胥靡(20),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21)。故跖之徒问于跖曰(22)!”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23),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之未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24),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25),鲁酒薄而邯郸围(26),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27),纵舍盗贼(28),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29),丘夷而渊实(30)。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31)。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32)。为之斗斛以量之(33),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34),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35),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36),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37),揭诸侯(38),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39),斧钺之威弗能禁(40)。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41),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42)。”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43)。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掷玉毁珠(44),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45);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46),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47),塞瞽旷之耳(48),而天下人始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49),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50),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51)。”削曾、史之行(52),钳杨、墨之口(53),攘弃仁义(54),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55)。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56);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57);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58)。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59),法之无所用也(60)。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61)?昔者容成氏(62),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63),甘其食(64),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65),曰:“某所有贤者”(66),赢粮而趣之(67),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68),足迹接乎诸侯之境(69),车轨结乎千里之外(70)。则是上好知之过也(71)。
上诚好知而无道(72),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73),则乌乱于上矣;鉤饵罔罟罾笱之知多(74),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75),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76),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77),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78),皆知非其所不善(79),而莫知非其所善者(80),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81),下烁山川之精(82),中隳四时之施(83);惴蠕之虫(84),肖翘之物(85),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86),舍夫种种之民(87),而悦夫役役之佞(88),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谆谆之意(89够,谆谆已乱天下矣。
【注释】 ①将:表假设,犹“如果”;胠(qu音屈),从旁撬开某物;箧(qie意怯),小箱子;探囊,掏布袋;发,开;匮(gui音柜),即柜;为守备,进行防备工作。 ②摄:系紧,勒紧;缄(jian音坚),束箧的绳子; 縢(tang音腾),绳子。 ③固:使……坚固;扃(jiong音炯),门窗箱柜上的闩子;鐍(jue音决),有舌的环,插闩的地方;扃鐍,指装锁的地方,相当于“锁钥。” ④知:通智。 ⑤负匮:背起柜子;揭箧,抬起箱子;担囊,挑上袋子;趋,快走。 ⑥乡:通向,从前,过去。 ⑦不乃:犹言“岂非”;积,指为大盗偷盗积聚财物。 ⑧守:指防守财物。 ⑨罔:同网,用以捕鸟;罟,网,用以捕鱼;布,设置。 ⑩耒(lei音垒):犁;耨(nen),锄头;刺,插入,指耕作。 (11)阖:通合;竟,通境。 (12)宗庙:国君祭祀祖先之处;社稷,土地神与谷神,这里指国君祭祀土地神、谷神之处,代指国家。 (13)治:治理;邑、屋,古代划分区域地界的名称。据《周礼·小司徒》郑玄《注》引《司马法》:“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四为邑”;州、闻、乡,古代户籍管理名称,《周礼·大司徒》:“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五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乡曲,指乡中一隅之地;曲,一隅。 (14)曷:何;法,效法。 (15)田成子:齐国大夫田常,又名陈恒,死后人称田成子。田常本陈国人,其祖田完自陈入齐,为齐大夫,食采邑于田,改为田氏。鲁哀公十四年,田常杀齐简公,立简公弟,为齐平公,而田常自专国政,由平公历宣公,至康公时,康公被田常孙田和放逐海上,田氏遂篡有齐国之权。 (16)十二世:一说自田完传至齐宣王共十三世,庄子与齐宣王同时,故上溯而言“十二世”;一说十二世为“世世”之误;又一说十二世当从田常算起,从田常至齐王建共十二世,齐王建为齐国最后一个国君,齐国于公元前221年为秦所灭,并由此断定《胠箧》为庄子后学所作。 (17)龙逢(pang音旁):即关龙逢,夏桀时的贤臣,为桀所杀。 (18)比干:殷时贤臣,纣王的庶叔,因谏纣王的虐行,被剖心而死。 (19)苌(chang音常)弘:周灵王的贤臣,为国君所杀。相传苌弘死后,因怨气不伸,血化为碧;(chi音齿),车裂之刑;一说以刀挖空肠子的刑罚。 (20)子胥:即伍员,原为楚人,后投吴王夫差为臣,因反对吴王与越王勾践讲和,被赐剑自杀,尸体投于江中,不久即糜烂;靡,通糜,糜烂。 (21)戮(lu音录):杀。 (22)跖:春秋时期奴隶起义领袖,详见《盗跖》。 (23)妄意:臆测;意,通臆;藏,指室内所藏财物。 (24)立:指有所建树。 (25)竭:尽,这里意为亡。 (26)鲁酒薄而邯郸围:楚宣王朝会诸侯,鲁恭公后至,且所献之酒味淡,楚宣王欲污辱他,鲁恭公不辞而还,楚宣王大怒,乃发兵与齐国共同攻鲁。梁惠王早想攻赵,又怕楚国援救,楚与鲁交战,无暇顾及赵国。梁国借机包围了赵国国都邯郸。这里是以此表示前因后果关系,说明事出有因。 (27)掊(pou音剖):抨击;掊击,犹言打倒。 (28)纵:释放;舍,放弃。 (29)川:两山间的流水;谷,两山间流水的河道。 (30)夷:平坦;渊,深谷;实,满。 (31)无故:无事。 (32)重:厚,加倍;利,使……获利。 (33)斛(hu音胡):量器,古代十斗为一斛。 (34)权:秤锤;衡,秤杆。 (35)符:古代用作凭据的东西,以竹、木、玉、铜等制成,上刻文字,分为两片,双方各执一片,合则成一体,以验真伪;玺(xi音喜),印章,秦以后专指皇帝的印。 (36)钩:衣带钩,这里泛指一切不值钱的东西。 (37)逐于大盗:犹言效法大盗,逐,追随。 (38)揭:被举为。 (39)轩:古代大夫以上官员所乘的车子;冕,古代君王、诸侯及卿大夫所戴的礼帽;轩冕,这里指高官厚禄。 (40)斧钺(yue音月):这里指严刑峻法;钺,一种形似斧头的长柄兵器;威,威慑。 (41)“鱼不可”两句:语出《老子》。国之利器,治国的锐利武器,指圣人的圣智之法;示人,给人看。 (43)明:明示。(44)掷(zhi音至):扔掉。 (45)朴:敦厚;鄙,纯朴。 (46)殚(dan音丹)残:彻底毁坏;殚,尽,完全;残,毁。 (47)铄(shuo音烁):销毁;绝,灭绝;竽(yu音于),笙一类的竹管乐器;瑟(se音色),一种弦乐器;竽瑟,这里泛指一切乐器。 (48)瞽(gu音古):眼盲;旷,师旷,春秋晋平公时的著名乐师,因其为盲人,故称瞽旷,相传他能以耳辨音律,占凶吉。 (49)胶:粘住;离朱,又名离娄,相传为古代眼力最好的人,能于百步之外,察秋毫之末。 (50)(li音丽):折断;工倕(chui音垂),相传为尧时著名巧匠。 (51)大巧若拙:语见《老子》。 (52)削:消除;曾,曾参,孔子弟子,以孝行出名;史,史鱼,卫灵公时的忠直之臣,灵公宠小人弥子瑕而疏贤臣蘧伯玉,史鱼自杀,以尸进谏,孔子称赞他说:“直哉史鱼”。 (53)杨:杨朱;墨,墨翟;二人都是先秦思想家,以善辩著名。(54)攘:排斥。 (55)玄同:与自然之道混同为一。 (56)铄:通烁,光辉美盛的样子,这里指迷乱人们的视力。 (57)累:忧患。 (58)僻:邪僻。 (59)爚乱:犹言迷惑; 爚(yue音月),扰乱。 (60)法:指道家的大道。 (61)至德之世:道德最盛的时代,指作者的理想之世。 (62)容成氏: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等十二人,皆为传说中的上古帝王。 (63)结绳:远古时未有文字,人们用结绳的方法记事,大事打大结,小事打小结,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打结方法。 (64)甘其食:以下几句语出《老子》。甘,以……为甘;美、乐、安,句法同。 (65)遂:竟;至,到;延颈举踵,伸长脖子,抬起脚跟看。描写其向往的样子。 (66)某所:某处。 (67)赢(ying音盈):背着,担负;趣,同趋,快跑。 (68)亲:指父母亲人;去,离开,放弃。 (69)接:连接。 (70)轨,车辙;结,交接,交错。 (71)上:指统治者;好(hao音浩),喜好,偏爱;知,通智。 (72)诚:如果。 (73)弩:能用机关发射连珠箭的弓;毕,带长柄的捕鸟网;弋,带绳的箭;机,又名弩牙,弩上发箭的机关;变, 碆(bo音玻)的假借字,射鸟用的石制箭头。 (74)钩:钓钩;饵,钓鱼的诱饵;罔,同网;罟,捕鸟的网;罾(zong音增),一名扳罾,用竹竿或木棍做成的方形鱼网;笱,捕鱼的竹器,口小腹大,鱼只能进而不能出。 (75)削格:用坚硬的木或竹制成的捕兽工具,类似陷井;罗落,以竹片连接成篱笆的形状,以拦住禽兽,使之落入陷井;置罘(ju fu音居浮),一种装有机关,可以翻转的捕兽网。 (76)知诈:诡计多端;渐毒,这里指欺许;颉(jie音杰)滑,狡黠,颉,借为黠;坚白,指战国时名家公孙龙的诡辩论题“离坚白”。公孙龙把“坚白石”分为坚、白、石三个概念,然后把三者孤立开来,认为每一个概念都是事物的本质,可以先于物体而存在;解垢(xie gou音懈够),诡曲之辞;同异,战国时名家惠施的论题之一,他认为一切同异都是相对的,过分强调事物同一性的一面,而否认差别性的一面。 (77)所不知:指一切客观存在的知识。 (78)所已知:指人类本身所具有的天性。 (79)所不善:指暴君、大盗的行为。 (80)所善:指圣人的法制。(81)悖(bei音背):遮蔽。 (82)烁:通铄,熔化金属,这里意为销毁。 (83)隳(hui音灰):毁坏;四时,指四季;施,施行,这里指正常的运行。 (84)惴蠕;形容虫类蠕动的样子。 (85)肖翘:能飞行的小虫子。 (86)三代:指夏、商、周三代。 (87)种种:淳朴敦厚的样子。 (88)役役:奔走钻营的样子;佞,巧言献媚之人。 (89)谆谆:形容说话喋喋不休的样子。
【今译】 如果为了防备撬箱、掏布袋、砸破柜子的小偷而进行防备,就一定会捆紧绳子,坚固箱柜的关钮、锁钥,这就是世上一般人所谓的聪明。但是大盗一来,便背起柜子,举起箱子,挑起囊袋而走,唯恐绳子勒得不紧,锁钥不够牢固。那么,以前的所谓聪明,岂不是为大盗做了准备吗?
所以,让我们来试作申论,世上一般人所谓的聪明,能有不替大盗作准备的吗?所谓的圣人,能有不为大盗作守备的吗?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的齐国,人口稠密,城邑相望,鸡鸣狗吠之声相闻,网罟所散布的范围,犁锄所耕作到的地方,方圆有二千多里。整个国境之内,凡是建立宗庙社稷,以及治理大大小小不同的地域,何尝不是效法圣人呢!然而田成子一旦杀了齐君而盗取了齐国,所盗取的难道仅仅是那个国家吗?连齐国圣智的礼制之法也一并盗取了去。所以田成子虽然有纂权盗贼的名声,却能像尧舜一样处身安稳,小国不敢非议他,大国不敢讨伐他,统治齐国有十二代之久。这不是不仅窃夺了齐国,而且把圣人的礼制之法也一起窃去保护他那盗贼之身了吗?
让我们来试作申论,世俗一般人所谓最聪明的,能有不为大盗作准备的吗?所谓的至圣,能有不为大盗作守备的吗?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关龙逢被斩首,比干被剖心,苌弘被刳肠,伍子胥身体靡烂于江,像这四个人的贤能都不能免于杀身之祸。因此,盗跖的门徒问盗跖说:“强盗也有道吗?”盗跖说:“无论干什么都会有道的!能够事先猜测出室内所藏的财物这就是‘圣’;能率先闯入人家的,这就是‘勇’,让同伙先走,自己最后出来,这就是‘义’;能预先知道是否能够得手,这就是‘智’;公平地分配所盗财物,这就是‘仁’,不具备这五者而能成为大盗者,天下无有。”由此看来,善人如果不懂得圣人之道便不能有所建树,盗跖如果不懂得圣人之道便不能横行;天下的善人少而不善的人多,那么,圣人有利于天下的少而有害于天下的多。所以说,唇亡则齿寒,鲁侯所献的酒味薄,赵国的邯郸就遭到了围困,圣人一出现,大盗便兴起了。打倒圣人,释放盗贼,天下才可以实现大治。河川干涸,谷道则空虚;高山削平,深渊则填满。圣人死了,大盗就不会兴起,天下便太平无事了。
圣人如果不死,大盗便不会停止,虽然倚重圣人以治理天下,结果却使盗跖得到了更大更多的利益。制造出斗斛以量东西,就将斗斛也盗窃了去;制造出秤以称东西,就将秤也盗窃了去;制造出印章以取信,就将印章也盗窃了去;提倡仁义以规范人们的道德行为,就将仁义也盗窃了去。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那些偷盗衣带钩的人,要遭到杀戮;那些窃国大盗反倒成了诸侯,一旦成为诸侯,仁义也就归其所有了,这不就是连仁义、圣智都盗窃了去吗?所以那些效法大盗的人,被举为诸侯,盗窃仁义和斗斛、秤、符印利益的人,即使用高官厚禄赏赐也不能劝阻他们,用严刑峻法也不能禁止他们的行为,造成这种大大有利于盗跖而又无法禁止的情况,都是圣人的过错!
所以说:“鱼不能离开深渊,国家的利器不可以向人耀示。”那些圣人,就是天下的利器,不可以明示于天下。所以,灭绝圣人,抛弃智慧,大盗就会止息;扔掉、砸碎珠玉,小盗就不会出现;焚烧了符,打碎了印,老百姓就会变得敦厚、纯朴;砸碎升斗,折断秤杆,老百姓就不会斤斤计较而发生争议。毁尽天下所有的圣智之法,才可以与老百姓一起探讨真理。搅乱六律,毁掉一切乐器,堵住瞽旷的耳朵,天下人才能内藏自己灵敏的听觉;消灭文采,使五色分离,粘住离朱的眼睛,天下人才能内藏自己敏锐的视力。毁坏钩绳,抛弃规矩,折断工倕的手指,天下人才会有各自的天然之巧,所以说:“大巧看起来似乎是笨拙的、”消除曾参、史鱼那样的品行,钳住杨朱、墨翟之口,抛弃仁义,天下人的德行才能与自然之道混同为一。人们都内藏明慧,那么,天下就不会迷乱了;人们都内敛聪敏,天下就没有忧患了;人们都内含智巧,天下就不会眩惑了;人们都内聚德性,天下就不会产生邪僻了。像曾参、史鱼、杨朱、墨翟、瞽旷、工倕、离朱等人,都向外炫耀他们的德性、才能,从而扰乱了天下,这是大道所不取的。
你不知道盛德的时代吗?从前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优牺氏、神农氏,在那个时代里,人们用结绳来记事,以其所食为甘甜,以其所穿为美丽,以其习俗为欢乐,以其所居为安逸,邻国之间可以相互望得见,鸡鸣狗吠的声音可以互相听得到,人们从生到死也从不互相往来。像这样的时代,就是真正的大治之世了。今天竟然发展到使人们盼望着说:“某地方有贤人”,于是背着粮食赶快向有贤人的地方奔去,以致对内抛弃了父母,对外被弃了为君臣所作之事,东奔西走,足迹踏遍各诸侯国境,车辙往来,纵横交错于千里之外。这就是在上位的人推崇才智的过错。
在上位的人如果只喜好才智而不讲求大道,那么天下就会大乱。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制造弓箭、鸟网、机关的智巧多了,天空中的鸟就会被扰乱;制造钓钩、鱼饵、鱼网、竹篓的智巧多了,水底的鱼就会被扰乱;制造陷井、兽栏、兽网的智巧多了,草泽中的野兽就会被扰乱;诡计、欺诈、狡黠、坚白、诡曲、同异的言辩多了,世上一般的人就要被弄迷惑。所以天下常常大乱,罪过都在于喜好智巧。因而天下都只知追求他所不知道的,却不知探索自己本身所已知道的,都知道非难他所认为不好的,而不知道非难他所认为好的,所以天下才大乱。以致于上而遮掩了日月的光明,下而销毁了山川的精华,居中则破坏了四时的运行;地上蠕动的小虫,空中飞行的小蛾,没有不丧失其本性的。喜好智巧扰乱天下,已经达到了这般地步!自三代以后都是这样的,舍弃纯朴敦厚的百姓而去喜爱那些四处钻营、巧言谄媚的人,舍弃清心寡欲、恬淡无为的风尚而去喜爱那种喋喋不休的教化,喋喋不休的教化已经使天下大乱了!
【集评】 明·唐顺之《荆川释略》:“起语突兀,本是小说家充拓变态,致不可破。他人著书证以数语,已不啻其妙在三反四覆,驰骤之极,卒归于道德之意,惟尽人间情伪。终以设喻,比其不可执着者,谓其愤疾直浅浅者也。”
清·林云铭《庄子因》:“(第二段)引田成事作证,留下面余地,层层说去,此文字波澜也。”
清·宣颖《南华经解》:“(第一段)譬喻突起,甚奇。守物之智,适足为巨盗资,此人情所易明者。就小处写入,喻意快绝。”
又:“(第二段)接上喻推入到大处来。天下国家一箧与囊匮也,圣知之法一缄縢扃镈也。古今无数窃国者,则真巨盗也。田成子其近在耳目者耳。”
又:“致收反反复复,有不尽之慨焉。”
又:“劈头一喻,引起盗资。以下发仁义圣知之弊,一段为盗贼之利,一段为天下之害;又一段申盗贼之利,又一段申天下之害。然后叠叠致叹,将乱本两番,归咎‘好知’,将‘好知’三番,痛其致乱。反复披露,尽兴而止。”
清·胡文英《庄子独见》:“(第一段)起落转接,洪涛拍天,奇石转涧。读者但於空际领取其落笔之妙,自然体密气疏”。
又:“此段(末段)文境,如白雨点中,忽闻濑声消歇其气,解此妙者,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又:“起结俱用‘知’字,中间‘圣’字,或替或陪,极出没隐现之政。”
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此段(第四段)承上文说来,愈出愈奇,愈转愈妙。……深文曲笔。刻挚非常,而议论雄快,体密气疏,有天马行空之概。”
又:“(第五段)一路腾跃奋迅而来,文情已极酣畅淋漓,至此忽作反掉之笔,撇开杨、墨、曾、史诸人,以起下文至德之世,径路绝而风云通,又行文之化境也。”
又:“(末段)接上文忽提出‘至德’二字,浑浑写来,疏通前后气脉,转入好知,便觉得民情浮动,其向慕仁义之时,已失其尊亲之谊,是孰使之然哉。从‘好知’上断一句,用意最紧,而用笔最松。以下深究致乱之由,物失其性,何况生民。末一层与上三项并为乱本,而辩言乱致,尤当世病根。……(末句)一结现前指点,片语结尽通篇,悠然不尽,使人聆其弦外之音。
【总案】 本篇在激烈抨击儒家政治制度、道德观念的基础上,主要阐发了道家绝圣弃智的思想。作者认为,造成现实社会黑暗混乱、人类自相残杀的万恶之源就在于统治阶级提倡的“圣”与“智”。所谓“圣知之法”,表面上为了治国,实际上却启奸发伪,完全成为统治者装璜门面、压迫、剥削人民的工具。因而,“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作者把批判的锋芒直指统治阶级,无情揭露“圣人”的强盗本质和“仁义”的虚伪,尖锐指出了社会的荒谬性、不合理性:“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这种对现实的激烈抨击和彻底否定,意味着对以儒家为代表的宗法制度、宗法思想的彻底叛逆,这是作者思想的重要价值所在。同时,作者在否定现实的基础上,也表现了对“至德之世”的憧憬。
本篇充分体现了作者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特点。文气雄浑,文辞愤激有力而又多变化。开篇譬喻突起,总领全文,接下写田成子、盗跖,文笔犀利,痛快透彻。其后,又以酣畅淋漓之笔,一针见血地揭露圣人是万恶之源,描绘“圣德之世”的理想,引出“绝圣弃知”的结论。最后则以淡淡之笔作结。全篇写得层波叠浪,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