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
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年,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选自《唐宋八大家散文集》,北京出版社,有删改)
译文:
我本是平民百姓生活贫困,常常私下里感叹。认为天下的人,不可能都是贤明的,不可能全都是不贤明的。正直的君子活在世上,有聚合就一定有分离,有分离就一定有聚合。以前天子有意把国家治理好的时候,,范公任宰相,富公作枢密副使,您和余公、蔡公当谏官,尹公在朝廷上上下奔走,在战场上效力。在那个时候,天下的人,哪怕仅有一点才能,也纷纷地起来,聚合在一起为朝廷出力。可是我估量自己是一个愚钝鲁莽没有用处的人,不能和他们一道发奋出力,于是就退下来修养身心,希望自己在道德学问方面有所成就,可以使我再次和当是的贤人君子相见。不幸的是道德学问未修成,而范公向就被贬谪到西边,富公被贬谪到北边,您和余公、蔡公被贬到各地,而尹公也失去了权势,为小官的事务奔忙。我当时在京师,亲见这个事,神情恍惚地经常仰天叹息,认为你们已经离开了,即使道德学问有所成也没有引以为荣的地方。后来又多次自思,想到以前众多君子能够被朝廷任用,开始一定有好人推荐;现在,也一定有小人离间他们。当今世上再也没有好人也就罢了。如果不是这样,我担忧什么呢。暂且修好我的心性,使自己道德学问有所成就,等待任用的日子,又有什么妨碍呢?
我少年的时候,不学无术,到了二十五岁才知道读书,与一些有学问的人交往。年纪一样大了,又不能做到潜心学习,砥砺自己的德行,用古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反而看得与自己一起学习的人,都超不过我,就以为自己的学问可以了。后来,我感到文思越来越窘困,然后拿出古人的文章来读,才开始觉得他们遣词立意与自己不同。当时再回头来看看自己,思量自己有多少才能,就又觉得好像不应该停留在这样的水平上。因此烧光了以前写的几百篇文章,取出《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的文章,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里,整天阅读这些文章,就这样过了七八年。开始的时候,深入钻研它们的实际内容,感到迷惑烦恼,浏览多了那些文章,又令人吃惊。等到时间长了,读得更加精通,而我的胸中也豁然开朗起来,似乎觉得人的言论本来就应该这样,然而,就是这样也还不敢写出我想要说的话。时间久了,胸中积累的话越来越多,不能自我控制,就试着把它们写下来。然后反复诵读古人的书便觉得文思泉涌,写起来容易多了,然而就是这样也不敢自以为是。近来所写的《洪范论》、《史论》总共七篇,您看怎么样?唉!我一个小人物,这样自我介绍,不了解内情的人,又会以为我是在自卖自夸,用来求得别人的赏识。我只是希望您理解我多年来的苦心,像我这样做绝不是偶然的,愿您察明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