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
秦出天下兵,蹴踏燕赵倾。
黄河饮马竭,赤羽连天明。
太尉仗旄钺,云骑绕彭城。
三军受号令,千里肃雷霆。
函谷绝飞鸟,武关拥连营。
意在斩巨鳌,何论脍长鲸?
恨无左车略,多愧鲁连生。
拂剑照严霜,雕戈鬘胡缨。
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
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
亚夫未见顾,剧孟阻先行。
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
金陵遇太守,倒屣欣逢迎。
群公咸祖饯,四座罗朝英。
初发临沧观,醉栖征虏亭。
旧国见秋月,长江流寒声。
帝车信回转,河汉复纵横。
孤凤向西海,飞鸿辞北溟。
因之出寥廓,挥手谢公卿。
这首诗写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 诗人六十一岁时。当时安史叛军再度猖獗,继上一年再陷洛阳之后,叛军头目史朝义又从洛阳向广大东南地区推进。于是朝廷命太尉李光弼统率大军出镇临淮(今安徽泗县东南),堵截征讨。这时李白正在宣城(在今安徽)一带,闻讯奋起,打算从军效力,不料走到半路得病,只好折回。在金陵 (今南京) 与崔侍御告别,写下这首诗。诗题中的 “李太尉”即李光弼。“秦兵”指由长安开来的军队,唐都长安(今陕西西安),古为秦地。“懦夫”,李白谦称自已。“缨”是绳子,西汉终军曾向皇帝表示“愿受长缨”,把南越王捆来。“请缨”即请命效力之意。东汉班超曾说过自己会有 “铅刀一割之用”,“一割之用”即用其语。铅刀很钝,意谓愿竭尽微薄之力报效国家。“侍御”是官名,“崔侍御”其名不详,当时正在金陵。古诗两句为一韵,因共三十八句,故云“十九韵”。
李白一生政治热情不衰。他从早年起就怀有远大的政治抱负和强烈的从政愿望。他憧憬能成为皇帝的辅弼大臣,“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实现“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济世理想。但他奔走一生,很少得到从政的机缘,仅仅得到的两次,结果又都是不幸的。第一次是在唐玄宗天宝初年(742或743),他得到玄宗的征召。这时诗人已经四十多岁,走过了人生的大半途程。为之奔波已久的机遇的降临,使得诗人兴奋得“仰天大笑出门去”,奔赴京师,待诏翰林。可是不过两三年工夫,便被谗毁排挤出京:“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古风》 三十七),“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书情赠蔡舍人雄》)。这就是他第一次从政的结果。第二次是在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安史之乱中,江陵大都督永王李璘以平叛为号召率兵东下,李白遂应召进入李璘幕府。那时他虽然已经五十六岁,仍然壮志凌云,一心要为平叛事业做出贡献:“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不料肃宗认为李璘的行动威胁到他的帝位,将李璘宣布为叛逆,李白也成了从逆之人。他差点被杀了头,经人搭救,免死流放夜郎,后又幸遇天下大赦,才得以恢复自由。这第二次从政的结果,比第一次还要狼狈。但是诗人的报国热情百折不挠,现在他又以六十一岁的高龄进行第三次从政的努力了。不过这一次由于疾病缠身,还没有沾到从政的边儿,便宣告结束了。这自然使诗人感到莫大的痛苦和遗憾。这首诗就是描写这种经历与感受,通过留别崔侍御的形式表现出来。
全诗共分三段。首段写太尉出征东南,次段写自身请缨无成,末段写告别金陵诸友。
从开篇到 “何论脍长鲸”为第一段,写李光弼率军出征。首四句以刻画大军的威势开场。军队由长安开出,故首句云 “秦出天下兵”。燕、赵指今河北一带,为安史叛军的老巢与盘踞之地,次句一个“蹴踏”,一个“倾”字,突出地显示出大军直捣巢穴,势如破竹的声威。接着再以“黄河”二句补叙官军之众;浩浩荡荡的黄河水,都被战马喝光了。饰有赤羽的军旗,如海如潮,直与远天相连,一片通明,给人以铺天盖地而来的强烈印象。四句诗有声有色地勾画出大军排山倒海,所向无敌的气势,使得全诗起势飞动,摇人心目。有了这样雄浑的背景,再推出李光弼,便赫赫有神了。以下用六句着重渲染李光弼的治军用兵。“太尉”二句写李光弼进驻徐州。当时李光弼以太尉充河南、淮南等八道行营节度使,故云“太尉仗旄钺”。“旄”(mao毛) 是旌节,钺 (yue月) 是大斧,都是军中统帅的仪仗所用,殷末周武王伐纣便“左杖黄钺,右秉白旄”,这仪仗隐然给人一种成严感。“彭城”即徐州,故地在今江苏铜山一带。当时史朝义进逼宋州 (今河南商丘南),诸将欲避其锋,请南下扬州,光弼不听,径赴徐州,以杀其势。诗句既是写实,也包含对李光弼用兵胆识的赞颂。“云骑”形容骑兵之众如云。一个“绕”字也足以显示层兵环绕的坚城之势。“三军”二句颂扬李光弼军令严明:一声令下,如雷霆之发,三军听命,千里整肃。《旧唐书》 本传说李“御军严肃,天下服其威名。每申号召,诸将不敢仰视。”二句是其形象写照。“函谷”二句赞誉李光弼布防严密。“函谷”在今河南灵宝界,“武关”在今陕西商县东南,这是分处于由中原通向长安的两条要路上的重要关隘,如今都是营寨相连,飞鸟难越。“绝飞鸟”、“拥连营”虽分属二句,实为互文见义。六句诗把李光弼的用兵治军写得虎虎有生气。最后以两句点明大军平叛意旨收结本段。“巨鳌”、“长鲸”都是用以喻指叛军,将二者并列,组成前后递进的反诘句式: 目的在斩巨鳌更何在话下!格外跌宕有力,与开端的 “蹴踏燕赵倾”形成极好的呼应。“脍”,细切的鱼肉。这一大段笔墨,只是一味刻画大军的威武,作者的爱国深情、报国热情、灭贼激情都隐含在对大军的颂扬之中,耐人品味。
从“恨无左车略”到“长吁别吴京”为第二段,写从军不成的感慨。首二句巧妙地运用两个典故,省却许多言语。“左车”指李左车,秦末汉初人。据《史记·淮阴侯列传》载,他多有策谋,在赵封广武君,后为韩信所得,用其“先声而后实”之计伐燕,不动一兵一卒,使燕“从风而靡”。“鲁连生”指鲁仲连,战国时齐人。《史记》本传说他“好奇伟俶傥之画策”,他曾将一封书信射入围城中,帮助齐国大将田单攻下燕将据守的聊城。“恨无左车略”,言己未尝献破贼之计;“多愧鲁连生”,言己未曾出破贼之力。一个 “多愧”,一个 “恨无”,在自怨自责中表现出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高度爱国至诚。所以他现在要奋起从军,为国雪耻了。他拂拭宝剑,拿起雕戈,穿上军装,誓灭残贼,以报国恩。“照严霜”是形容宝剑的锋利, 寒光射人, 如对严霜。“鬘胡缨”是军中装束所用的粗陋没有文理的帽带。“会稽耻”用勾践的故事。春秋时,越国被吴国打败,越王勾践被围困在会稽山上,不得不向吴王屈辱求和。吴兵退后,勾践卧薪尝胆,以不忘会稽之耻自励,终于打败吴国,洗雪了耻辱。可是诗人这一崇高的志怀,热血沸腾的心期,竟因病而落空了: “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平平两句诗中,蕴藏着多么深沉的感叹!“亚夫”二句进一步运用典故抒发衷心的遗憾。“亚夫”指周亚夫,西汉著名将领。“剧孟”是与周亚夫同时的侠士。据《史记·游侠列传》载: 汉景帝时爆发吴、楚等七国之乱,太尉周亚夫率兵前往镇压,将到河南时,找到了剧孟,高兴地说:“吴、楚造反不用剧孟,足见他们是无能为的了。”这里以周亚夫喻指李光弼,以剧孟自比。不过当时剧孟是受到周亚夫的“见顾”的,如今自已却未得李光弼的“见顾”,便因病而终止行动了。巨大的遗恨不能不使诗人发出呼天抢地的哀音:“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这一段共十二句,前六句将壮怀写得盛气凌云,跃跃欲试,后六句猛然折入壮志成空,报国无望,大起大落,具有悬崖转石之势,使得末两句有如震雷惊空,巨响久久回荡在天宇,千百年后读之仍使人心潮沸涌。
从“金陵遇太守”至篇末为第三段,写告别金陵诸友。“金陵遇太守,倒屣欣逢迎”,说明诗人受到金陵地方长官的热烈欢迎。“倒屣,”倒穿鞋子,由于急迎佳客,来不及把鞋子穿正。汉末文学家王粲拜访蔡邕,邕“闻粲在门,倒屣迎之”,此暗用其典。“群公咸祖饯,四座罗朝英”,说明众多有名的人物、朝廷英贤,都纷纷为他送行。“祖饯”,设宴饯别。“初发临沧观,醉栖征虏亭”,说明宴非一处,饯非一席,一路饯别,依依不舍。“临沧观”,在金陵城南劳劳山上;“征虏亭”在金陵玄武湖北,东晋征虏将军谢石所建,故名。六句诗写诗人受到的迎送好不热闹,可见诗人的人品才学是如何为人倾倒。不过这热烈场面的背后,却隐藏着诗人即将离去的无比怅惘与悲哀。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 由于太守与侍御的官职品级相去太远,按古人称谓的习惯,诗中的太守不可能是题中的崔侍御,崔当包括在“群公”“朝英”之中。末尾八句放笔至别时的季节风光,并即景生情,驰骋想象,写自己飘然而去。“旧国”犹如说故都,即指金陵,从三国的吴开始即于此设都。“帝车”即北斗。“河汉”即银河。诗人为我们描写出这样一幅秋夜清景:皓月当空,江水咽寒,北斗四转,银汉西斜。北斗转,表明季节的推移;银汉斜,显示夜色的深沉。这优美的夜色诱发起诗人的想象,进入真幻不分的境界,他好象看到凤飞西海,鸿离北溟,于是他要骑鸿驾凤,辞别公卿,直腾青霄之外。《十洲记》 载西海中有凤麟洲,凤鸟群聚其上,故这里说“孤凤向西海”。《庄子》 说大鹏由北溟飞往南溟,故这里说 “飞鸿辞北溟”,也恰合秋日的鸿雁南翔。“寥廓”即青空高广无垠之处。诗人将自已的离去写得如此飘逸,固然合乎他一生旷放的 “逸人”的个性,但其出青霄越寥廓的形象,又何尝不包括再无从政可能,与人间事远别的深意呢!次年他便永远离开了人间。
李白的五古与七言歌行不同。七言歌行全凭复杂激越的感情的奔流形成篇章,起伏不平,腾挪无定,如云中游龙,变化莫测,使人难以踪迹。五古则不然,往往脉理清晰,结构谨严。如本篇,三大段以及每段中叙事抒慨的层次,都井然分明。虽然如此,却仍是以气运辞,以情舒采,辞不刻炼,语多畅晓,佐以夸张想象,所以清雄奔放,壮浪纵恣,表现了诗人浪漫主义的固有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