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应该用来给后人乘凉,改变空气质量的城市绿植,怎么就变成了年年复发的城市顽疾?
“我从未见过荒原,也从未见过大海,但我知道石楠的模样,以及惊涛巨浪。”
十九世纪下半叶,美国马萨诸塞州安默斯特的庄园里,深居简出的诗人狄金森写下了这首短诗《我从未见过荒原》。
几十年后,英国诗人艾略特也发表了诗作《荒原》,提笔第一句便是“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对于刚刚从四月里走出的中国人来说,大概没有比这两首诗更精准的慨叹。
从遍地杨树、柳树的北方,到处处梧桐、石楠的南方,人们每一次出行都变成了会呼吸的痛,呼吸道疾病患者和花粉过敏者更是连门都不敢出。
如果说飞絮类的物理攻击还能通过配备口罩、帽子、眼镜等装备与之一战,那弥散在空气里的石楠花香则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降维打击,只要是个喘气的,就逃不开命中注定的那一场惊涛巨浪。
2015年4月,获得两届奥运会混双冠军的高凌被小区居民举报雇人砍树,因为受不了窗前八棵杨树的骄傲放纵,高凌让人把它们剃成了光头。城管对此表示理解,并判定其为合理修建树木。
2017年5月1日,北京著名土味景区蟹岛一名叫弥勇的男子,因为烧柳絮玩导致附近90辆电动大巴和20辆私家车被焚,一不小心勾连出价值数亿元的电动车骗取补贴案件。
2019年5月1日至10日,安徽合肥全市接到火警308起,其中199起是草坪火警,而户外杨柳絮堆积是草坪火灾的主要原因,“杨柳絮稍微有一点火星就被引燃,极易引发火势蔓延”。
在武汉、上海、南京等高校众多的南方城市,石楠花又成了男女生之间欲说还休的年度尴尬话题。
从百度搜索指数可以看到,每年的四五月份,在这些树木花式上头条的背后,人们对于这些城市植被的疑惑和不满都会达到一个顶峰。
原本应该用来给后人乘凉,改变空气质量的城市绿植,怎么就变成了年年复发的城市顽疾?
树从何处来?
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提出“要使我们祖国的山河全部绿化起来”和“大地园林化”的口号,全国范围的城市绿化工程开始推进。
绿化的第一步当然是挑选树种,在这场“中国好植被”的选秀中,杨树、柳树、杉树、桉树、泡桐、马尾松一路杀入决赛。
杉树喜温暖潮湿,更适合在亚热带和暖温带种植。泡桐头重脚轻不结实,在城市中容易对行人构成威胁。马尾松怕水涝盐碱,不遮阳。
桉树是树中“饕餮”,虽然生长迅速但是只进不出,能大量吸取土壤中的水与养分造成土地沙化,换句话说,一树吃饱,花草死光。
挑来选去,城市绿化的任务最终交给了早早拿到京户的杨树和柳树。
作为北京土著的杨、柳,最大的特点就是随遇而安,从茫茫戈壁的西北到温润潮湿的南方,从海拔数千米的高原到低洼阴翳的盆地,没有杨、柳不能扎根的地方。
其次,杨、柳的生长周期短,相比于其他树木动辄百年大计,杨、柳只需五到八年时间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对于现代城市来说,植被的遮阳和除尘功能也是必须纳入考虑的,而在这两点上,杨、柳的表现也非常突出。其中柳树更是各种落叶木中绿期最长的,一年有十个月都能保证郁郁葱葱。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杨、柳足够便宜,对于建国初期百废待兴的中国来说,绿化不能占用太多的国家财政。
即使以今天的价格来看,生长一年的杨树苗,一株不到十块钱,四舍五入等于不要钱,还要什么自行车。
都是春天惹的祸
在北京的示范下,全国各地都开始结合本地情况,采用具有这些特质的树种来短时间内完成城市绿化。
如南京、上海、武汉的二球悬铃木,郭敬明在新概念比赛中写的那篇《假如明天没有太阳》特别提到了它。
这个常常被人们称为“法国梧桐”的树木因为名字中自带的文艺气质,满足了小城市的来客对于十里洋场的优雅想象。让人左右为难的石楠不仅便宜命硬,还具有很好的观赏性。
然而,当这些树大规模种植以后,问题来了。
2015年,全国绿化委员会联合国家林业局首次发布了一号文件——《关于做好杨柳飞絮治理工作的通知》,开头点名天津、河北、山西、内蒙古、吉林、黑龙江、江苏、甘肃、青海、宁夏等17个省、市、自治区。
由于各城市的绿植高度同质化,每年春天中国城市的杨柳飞絮问题,已经不是一地一城的事了。
无论是杨树、柳树还是法国梧桐和石楠,这些树木引发的问题之所以总是集中在四五月份,还是应了赵忠祥老师的那句名言“春天来了,万物复苏,这是一个交配的季节”。
杨树、柳树和法国梧桐都是通过飞絮的方式传播自己的子孙后代,而石楠花不可描述的气味也是为了吸引昆虫传花授粉。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杨柳虽然便宜、好种、易活,却也隐含着致命的危险。
大部分植物都是雌雄同体的,偏偏杨树和柳树是雌雄异株的。雌株的杨、柳在接收到雄株的花粉完成受精后会结出果实,果实表面被细小的绒毛包围。
随着果实成熟爆开,其中孕育的种子就会在绒毛的携带下四处飘散,而一棵杨柳要飞过多少路才能落地生根,答案在风中飘荡。
如今在北方广泛存在的飞絮实际上是性别失衡问题。杨、柳和人类一样,生长前期雌株的生长速度要快于雄株。
这也就导致在以树木直径为定价标准的林木市场上,雌性树苗的经济效益要高于雄性树苗,因而被大量繁殖和销售。加上许多园林部门并没有能力分别雌雄,所以在北方城市所种植的杨、柳中大部分都是雌性。
客观地来讲,通过大批量种植这些树,中国的城市植被问题确实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
以北京为例,根据北京观象台沙尘资料统计显示:北京地区的平均沙尘天数从50年代的26天,逐次减少,60-80年代在10天至20天之间波动,90年代不到5天;2010年以后则下降到3天左右。
沙尘天气解决了,由此而带来的飞絮天气,又该如何解决?
请树容易送树难
著名段子手、网络抒情诗人大咕咕鸡曾在微博上这样为飞絮问题建言献策:
把柳絮杨絮往香椿的路子上引导,凉拌柳絮,清热下火,明目,利尿,主治嘴馋,柳絮杨絮焯水,加葱姜醋凉拌,再来一勺麻酱,老北京卤煮店里一盘88!家里吃便宜,到时候上街捡杨絮的可能要打破头。
玩笑背后,面对城市植被造成的问题,多年来虽然采取了各种方式试图予以控制,总体来说收效甚微。
在飞絮问题集中爆发的90年代,曾有过声势浩大的“百万雄杨进北京”工程,但由于雄杨本身存在的数量少、更新速度慢等问题,种上的雄杨在短时间内爆发虫害,最终收效甚微。
也有人提出更换其他树种,只是以目前的城市体量来说,除旧迎新需要耗费大量的财政、人力资源,并且城市绿化在短期内难以恢复,会造成严重的环境破坏。
除此之外,科研人员提出通过以嫁接的方式为雌树做“变性手术”,鉴于其技术要求和后期的维护成本,大范围推广的实操性不大。
目前应用比较广泛的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给树木注射药物抑制雌株开花结果,不过这种“短效避孕药”有效期只有一年,且一针就要花费15元,就树木的规模而言,也是一笔巨大的财政负担。
另一种最经济的方法就是给树“洗澡”,通过高压水枪对杨柳絮进行精准打击,其场面气吞山河,具有极佳的围观效果,往往成为市民们茶余饭后观赏的保留节目。
当然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任何效果,等到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晒干的飞絮又能够旋转跳跃不停歇了。
虽然也有新闻报道称北京林业大学研发出了“北林雄株1号”和“北林雄株2号”,克服了既往雄株生长速度慢、易患病虫害的缺点,但距离其真正投入市场使用和生长成熟还不知道需要多少年。
中国城市的植被“污染”往往是欠缺长远规划的结果。
除了北方的杨柳,南中国的景观芒夏天一树琳琅,但一到秋天就能让人欣赏到“黄色流淌一片”的绝美风景,配上广东地区出门常备的人字拖,简直是溜旱冰的绝佳组合。
而那些长满呼吸根的榕树,其拱破地砖的旺盛生命力,总让路过的行人望而却步。
早在《汉书》中就有关于城市树种选择的记载:“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锥,树以青松”;蜀国成都“四十里芙蓉如锦绣”,唐代长安广种榆、槐;北宋东京遍植桃、李。
选择树种与其说是选择装点城市的植被,不如说是为城市的居民选择一种生活。
好消息是,园林部门称力争在2020年基本解决飞絮问题;坏消息是,2019年快过去一半了。
参考文献:
1.郄光发、彭镇华、王成,关于我国城市绿化树种植被选择的思考,中国城市林业,2012年6月
2.谢芳、钱姗仪,让中国人焦虑的杨絮背后,曾“拯救”北京800万人,瞭望智库,2019年5月
3. 林广思、赵纪军,1949-2009风景园林60年大事记,风景园林,2009年第四期
✎作者 | 曹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