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变凉的时候,后山岗上的大雁飞得更高了,这时候,山上的红高粱也被秋风吹熟了。
从栗子林望过去,那些红高粱仿佛一片红色的火焰,映红了天际。眼前密密麻麻的黄灿灿的栗子包与远处那片红色给我形成了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力,这一刻,我在色彩上感受到了秋天的韵味。
一些早熟的栗子包在秋风中已经绽开了口子,风儿吹过,就会有栗子掉落地上,这时候,栗子树上的蝉鸣声也变得轻柔了许多。
母亲一边捡着地上的栗子,一边和我说,你看那边,红红的高粱把秋天都映红了。父亲也说,趁这一阵子天公不下雨,得去收割了。
我坐在地上,望着对面的山,远远看过去,红红的一片,如同一支支火把,便问母亲:“又不酿酒,种一块高粱干嘛呢?”
母亲看也没看我,嘴里说道:“吃啊,煮高粱粥,做高粱汤圆,你还记得小时候吃过的味道吗?”
听着母亲的话,我回忆着小时候高粱汤圆的味道,却忘了去捡栗子。
这时候,父亲在我不远处坐下吸烟,他转过头和我说,山村的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你看,地里的番薯可以挖掘了,山茱萸要采收了,树上的板栗可以打了,那些高粱也等着你去收割呢。父亲说这些的时候,尽管显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是,我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喜悦。其实,对于父亲来说,也只有这些沉甸甸的果实才能让他感受到辛勤劳动一季换来的那份甘与甜。
而我也能够在风中感受到树上或者地里那份丰收的喜悦,那种成熟果实散发出来的香味,诱惑着我剥开了一粒嫩栗子,吃在嘴里,脆脆的,甜甜的。久违的味道,在脑子里与高粱汤圆的记忆刹那间相碰撞,我的眼前仿佛浮荡着一幅幅小时候的画面,思绪随即飘得很远。
小时候的秋天,放学后我们就会跟着父亲去山上捡栗子。记得有一次,我问父亲,这株栗子树为什么种在爷爷奶奶的坟旁呢?父亲说,在古代有结庐守孝,爷爷奶奶去世时他还年轻,于是父亲在墓地旁边的地里种下了一株栗子树。那时候我不明白父亲种树的意思,但当我长大以后才明白,原来,父亲把所有的思念都寄托在了栗子树身上。
栗子树很茂盛,远远望去,如同一把伞撑开在地上,几乎把墓地一边的整块地都覆盖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株栗子树曾经带给我们很多乐趣,其中最美的还是炒栗子。
那时候怕栗子被别人捡去,因而我们早晚都会去捡,晚上,母亲就会给我们炒栗子,煤油灯下,我们一边做作业,一边吃着炒栗子,心里美美的。然而,母亲不会常常炒给我们吃,她总是想把栗子存放到过年,好做一碗栗子煮肉款待客人。于是,我们只好改变策略,在捡的时候剥嫩栗子吃。在没有零食的年代,炒栗子不是谁都能够吃到的,它可是比番薯干要高级得多呢。
而扫栗子叶回家又成了我们的乐趣,深秋季节,栗子叶几乎每天都会掉下来,地上厚厚的一层,踩着软软的,把它们扫回家去引火烧饭,既轻松又烧得猛。也是在那时候,我读到了曹植的“七步诗”。那个晚上,母亲在灶上炒着栗子,我在灶膛里烧着栗子叶,嘴里念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小妹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也说不出来,只能让她去问父亲。那个晚上,我们一边吃着炒栗子,一边听着父亲讲曹植与曹丕,殊不知,浓浓的亲情在我们兄妹之间烙下了深深的印记,直到如今,我们兄妹也从未红过脸。
母亲尽管教书,但教我们的总是父亲,父亲会在带我们劳作的时候给我们上一堂生活课,他让我们知道什么节气得割麦插禾了,他会指着成熟的稻穗和我们说,有用的稻穗总是虚怀若谷,谦恭地弯着腰,而那些没有收成的稻穗虽然摆着一副傲视天地的神态,但它们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还不是碌碌无为一季吗?一直以为父亲比母亲见多识广,但后来我才明白,母亲要教那么多学生呢,她只能把给我们的爱放进灶台,然后在一只只碗里盛满希望。
母亲很会持家,她会做许多美食,在她心里,让我们吃饱穿暖就是第一件事,因此,她会建议父亲在地里套种一些芝麻或者绿豆什么的。但父亲做事总是讲究一就是一的规则,他认为母亲的建议会影响作物的产量,所以,有时候母亲只能自己去地边种上玉米或者向日葵。母亲如同点缀生活一般点缀着大地,大地也给了母亲一份“诗意”的生活,她总是在端午给我们裹红豆粽子,在夏天给我们煮绿豆汤,在中元节给我们做芝麻金团,在过年的时候让我们吃到香喷喷的葵花籽,而这些母亲自己却舍不得吃。
有一年,母亲在一块番薯地里套种了高粱,暑假里她带着我们去割番薯藤时,地里的红高粱已经长得比我们还要高了。那时候的山村,地里种的不是大豆就是番薯,所以,当我们第一次见到高粱时都十分惊讶。一行行红高粱随风摇摆着沉甸甸的穗子,那些已被秋风染红的高粱穗,如同一个个低着头的女孩,简直美极了。
这时候,母亲仰望着红彤彤的高粱穗,脸上那一缕欢喜的神情也随风荡漾着。母亲对我们说:“过几天高粱穗就可以收割了,新学期妈做高粱汤圆给你们吃。”
开学后没多久,母亲果然给我们做了高粱汤圆吃,我看着满满的一碗汤,嘴里嘀咕着:“妈,咋只有青菜叶子呢?”母亲笑笑,却不说话。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母亲持家的艰难程度,碗里的几颗高粱汤圆尽管藏在青菜叶子下面,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前些年,母亲又种了一块地的红高粱。那天我去山村,母亲正在地里收割着沉甸甸的高粱穗,秋风瑟瑟,抚摸着母亲的双手,母亲抚摸着手中的高粱穗,似在倾听那些饱满的籽粒在风中发出的心声。我感觉到母亲仿佛能够听到这些籽粒欢快的心跳声,于是也伸出双手摸着高粱穗上面那些饱满的籽粒,阳光下,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来年似高粱般火红的日子。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母亲用这双手在深沉的土地上捧起了属于土地的一缕秋韵。
风儿吹过,那些高粱叶你缠着我、我缠着你似的发出“沙沙”的声音。阳光的映衬下,放眼望去,眼前如同一幅摊开的画卷,红红火火的高粱,一浪连着一浪,点缀着柔和的秋阳。
母亲一边割着高粱穗子,一边和我说:“你爸说高粱健脾,常常吃一点对于消化不良有一定的好处呢。”说着话,她还时不时摸摸那些饱满的籽粒,一张脸在火红的高粱穗子映照下,也变得红红的。
我在母亲身后看着这些高粱穗,突然发觉,母亲辛劳的汗水早已在秋阳下发酵了。母亲是辛劳的,她用自己的付出点缀着我们的人生,就像地里的高粱一样,用自己的色彩点缀着大地。
这时候,我的眼前多了一份灵动的色彩,那些圆鼓鼓的籽粒,在阳光下闪着火红火红的光亮。
傍晚,夕阳的余辉照在院子里的高粱穗上面,血红的一片,耀眼又夺目。我站在夕阳身边,看着天空老去。暮色四合时,我却闻到了风儿吹来的一份秋韵。
这些年,母亲喜欢煮高粱粥,她往往是在晚上就在盆子里浸泡好高粱,然后早上很早就起来煮粥。有时候去山村,运气好的时候,刚好能碰上父亲在喝粥;母亲就会给我盛一碗,我能够在一碗粘稠的高粱粥里吃到红枣,甜甜的,在嘴里,也在心里。
那一刻,我会想起母亲以前给我们做的高粱汤圆,那几颗高粱汤圆伴随着满满的一大碗青菜汤,跳跃在眼前,如同一道风景。
突然一粒栗子掉落我的肩膀,打断了我飘散的思绪,我望向旁边,父亲已经走到母亲那边了。我把地上的栗子捡起,转而望向对面的高粱地,向着母亲那边喊道:“妈,我去割高粱吧。”
母亲回应着我,她的话在风中也染上了秋韵,听在我的耳里,多了一缕丰收的喜悦。
高粱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