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子女教育的问题上,我一直是比较钝感的一个人。以前刚毕业的时候,参加同学的婚礼,总喜欢故作清高地送人家两本书,一本是卢梭的《爱弥儿》,一本是洛克的《教育漫话》。其实这两本书本身就是两种针锋相对的风格,前者是浪漫的法国人对于天真烂漫的童心的呵护,后者是理性的英国人对于绅士风度的养成的坚持。
后来有好友私下相劝,让我还是不要再送这套“卢洛组合”了。太迂腐,太简单,有时甚至很幼稚,完全脱离中国国情。在当下如此激烈竞争的教育环境下,既不能呵护童心,也不能培养绅士,只有狠下一条心去做虎妈狼爸。
我也只是笑笑。有了孩子后依然故我,让他充分享受无忧无虑的童年。为此,我没少跟爱人争论,特别是当她每天都发来数条有关早教、幼教的各类硬广告、软鸡汤信息,我最是不胜其烦,往往以标题党视之,搁置一旁。不过,我这种的这种故(tuo)作(niao)镇(xin)定(tai)最近有所动摇,事起于上周末的一次同学聚会。
饭桌上,几个家里的娃娃已上了幼儿园和小学的家长聊起了孩子的生日问题。他们说,现在的小孩子过生日,班主任都要组织全班同学为TA唱生日歌鼓掌祝福的。那么,你要享此殊荣,通过这种“仪式”获得集体认同感,你也要相应地为同班的40多个小朋友们送上礼物。没错,是过生日的孩子给TA的同学逐一送礼物。这可为难了家长。年年月月有人过生日,收礼收到手抽筋,你还能送出什么新意和创意呢?
小孩子没那么多心眼,家长们可都不糊涂。我女儿过生日送大家一人一套高档玩具,轮到你儿子过生日就一人发颗奥特蛋就打发了?这不明摆着占便宜嘛!班主任也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每个小朋友过生日,送了什么礼物,事无巨细都要在家长群里发照片抖落一下。然后群里诸位的反应就有意思了,礼物贵重的,点赞狂魔、生日祝福就蜂拥而至;礼物轻微如奥特蛋的那位,大家就当他父母是空气一样晾在那,一句话也不说,这是最好的!消费社会下的这股攀比之风,早已径直奔着我们的孩子呼啸而来了。
席间我的一位同学说,他的儿子是七月中旬的生日,每年这个时候都已经放暑假了,所以前面两年都没有送同学礼物,当然也就没有了班主任老师率一众同学为之祝福的举动。他们觉得这样也很自然,可是过了两年,感到不自在了。
你不送礼物倒是没什么,可是你收了别人的礼物你得等价偿还啊,七月出生不是你的错,不能识时务一点提前把生日过了,这就是你的错了。不送礼,意味着不加入这个社会学意义上的礼物循环的小圈子,意味着自外于组织、自绝于集体、自弃于群众!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哪里受得了这么大的社会压力和他人异样的眼光?!于是,我这位同学的孩子今年坚决宣布实行生日的“夏令时”,从七月中旬平移到六月下旬过,生日的荣光已不属于他个人,而是属于伟大的组织、属于整个集体!
听完这个故事,我又问旁边一位女儿刚刚上幼儿园的同学,我说难道幼儿园也是这样一套搞法?他无奈点头,我也一时竟无力吐槽。
书本果然是“迂腐”的,生活之树常青。法国历史学家阿利埃斯在上世纪60年代的代表作《儿童的世纪》中认为,我们对儿童这个特定年龄阶段及其童真的珍视与爱护,是经历了相当长的一个历史过程的。越是前现代社会,越是倾向于尽早开发利用儿童,使之成为生产过程中重要的辅助劳动力甚至主要劳动力,而把使用童工视作一种耻辱和不可接受之事,完全是现代文明自觉之后的产物。越是现代社会,越是倾向于创造条件保护儿童的天性,渐进有序地完成儿童的社会化。
看看活生生的现实,再看看这些儿童研究的经典描述,真不知今夕何夕。究竟我们生活其中的是现代社会还是前现代社会,成了一个问题。我们貌似又回到了那个残酷的阶级冲突的时代,抑或我们从未真正远离那个时代。赢在起跑线上的恐怖平衡已嫌不足,最近又有了两个更加粗鄙的说法:“赢在射精前”、“赢在子宫里”。孩子来到人间,我们用十倍百倍于我们幼时遭际的“训练”强度,操控和宰制他们的生存时空,美其名曰规划他们的人生。
确实,童工大约在这个年代绝迹了(转眼间黑矿奴事件也过去十年了),可是儿童并没有被解放,他们陷入了另一个陷阱。谓之不信?看看所谓“绝不让娃和没英文名的孩子同读幼儿园”的“中产鄙视链”,听听所谓“小学中学不能考进民办,大学就只能上民办”之类流行话语背后映射的残酷现实,再想想前面所描述的小学生甚至幼儿园里围绕生日礼物形成的名利场和过早的社会化压力……恐怕我们已很难说清,今天的孩子所遭受的精神压抑,与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童工所遭受的肉体折磨,究竟哪一个更严重。
这一幕号称“素质教育”的荒诞的现代剧,上演了二十多年,至今仍未终结。我们每一代人,似乎不自觉地扮演着时代分配的角色,虽然一度自以为功德圆满,超脱地做起围观看客,妄图跳出圈外点评指摘,最终又不免扭动身躯走下场来,一如那穿上红舞鞋的灰姑娘,身不由己地步入更为变本加厉的“应试教育”的酒池肉林,加入到空前高涨的群体狂欢之中,根本停不下来。
我在未曾为人父之时,常常感慨家父无为而治的教育观念。他几乎就是用一种启发和引导的方式,让我自己产生学习兴趣,主动去探索一些新的领域。这种内生动力远比任何培训班补习班有用得多。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我们知道初中是最容易发生打架斗殴的一个时间段,有一次父亲目睹了学校门口的一次打架,晚上到家后对我说:“我就在想,我也不给你任何的压力,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也就够了。”
这样平静的心态,我这代人怕是再不会有了。
(原标题:《穿上应试教育的红舞鞋,根本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