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和笑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热闹地活跃在日常生活中过——别误会,我是说,它们像流水线般批量生产出来,然后顺理成章滑到你的面前,又被时间批量淘汰(可能有一些会不幸地进入春晚这种老年笑点场合)。
“同龄人正在抛弃你、你是被花呗/游戏/抖音毁掉的年轻人、别在最该拼搏的时候选择安逸、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你今年都多大了、比你有钱的人比你还努力”。
高压的生活状态下,各种为当代人减压的喜剧也相应有了繁荣生长的土壤。近几年喜剧明星爆发式被捧上高台,相声界的郭德纲、脱口秀界的李诞、喜剧电影界的沈腾。德云社、吐槽大会、开心麻花,都成为国内喜剧类节目现象级产品。对于焦虑的当代人,吐槽已经成为新的喜剧形式,各类二次创造中,人们也开始自制笑点。
一个现象是,如今的笑料越来越多是「次抛型」,看过以后再看就不再好笑。这或许和互联网盛行的二次创造有关,流行语、表情包、鬼畜、短视频,往往只是在原有素材的重复和简单的「错位」。
社会行为学的角度把发笑的原理归结为「优越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霍布斯都可以为这个理论站台。
你笑话人家,是因为人家不如你,有了优越感,就开心。为了让你有优越感,笑星们见天儿自我贬低,日本谐星界,内裤男、爆炸头、大粗眉随处可见,东北的二人转也是可劲儿扮傻装笨。
看到一个段子,看懂的人瞧不起看不懂的人,看懂后不以为然的瞧不上看懂后大加赞扬的,那种“只有具备化学专业知识/法律知识/日语知识/二次元知识的人才能看懂”的笑点,都是能收获更多的优越感,从而更被小圈子里的人人推崇。
黑色幽默、讽刺、高级黑,那些需要绕一个弯才能明白的笑点,会让你在理解之后更有优越感,所以知识分子们总更瞧不上那些直白浅显的笑话。
卓别林时代,人们对嘲笑富人抱有很高的热情,因为绝大多数观众都是穷人,普通人乐于看到有钱人倒霉。如今的笑话里,即便是对马云和王思聪的调侃,也常常透露着媚俗的倾向。
西蒙·克里奇利在《你好,幽默》写道:“笑话可以被看成是社会压抑性的表征,研究笑话就可以发现这种压抑性,换句话说笑话让我们发现我们可能正是自己不想成为的那种人。”弗洛伊德把人发笑的原因归结为某种「压力的释放」,当你感到某种危险或紧张并不会对你造成伤害时,你就会因为「压力解除的确认」而放松下来,开始大笑。脱口秀里经常会故意冒犯对方,制造短暂的紧张感,之后再解除这种紧张。
矛盾的是,那些教你怎么处理好人际关系的沟通方法,往往告诉你要尊重对方、不要冒犯对方、避免冲突。所以那些彬彬有礼的人总是缺乏幽默感的人。那些因为被冒犯到就耿耿于怀,不愿意把压力释放掉的人,也总跟别人笑不到一块儿去。能一起笑的人,总是时不时挖苦对方缺点,但并不真的介意这个缺点。
伯格森在《笑的研究》里认为,一旦某人给我们以「他是一个物」的印象时,不随着实际状况而做出适当调整,僵硬又机械,我们就会发笑。
这种僵硬的说法,可以解释为什么如今社交网络上的笑料,往往是从负面的视角出发,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看似呆板的东西上。
比如“男友的拍摄技巧能差到什么程度”、“大姨妈来了,男友都是怎么作妖关怀女友的”、“父母对孩子是怎样花式逼婚的”、“爸妈的伴手礼审美能野成啥样”……在这些笑料里,男友总是一副“摄影天赋为0、坚持不懈地把女友的半颗脑袋撇到镜头外、审美止于格子衬衫”的形象,父母总是“花丛头像最爱、甲方审美转世、没带女婿/媳妇回家就只用眼白看你”。
细心体贴颜美身健技术精湛的男友是不具备笑点的,开明大方睿智慈祥的父母也不适合作为幽默素材。被拿来取笑的总是有某种固定缺陷的事物上。汤姆永无休止地追赶杰瑞、男友永远都记不住你的口红色号,你跟不上时尚的二大爷永远是你跟不上时尚的二大爷,笑就产生了。
康德、叔本华、克尔凯郭尔则更认同「不协调论」,幽默产生于跟我们期望的矛盾,也就是「因为某种不协调而产生的意外感」。卓别林认为:“喜剧就是把相反的两样东西放在一起”。比如腾格尔去唱蔡依林的《日不落》、爱因斯坦的吐舌头照、日本的水手服老大爷、成龙的春丽装扮,都是因为这种不和谐感而让人发笑。一个好的笑话段子的首次出现,总是意味着对某种常规的打破,通过微型的陌生化策略,来让我们更加熟悉日常的世界。
这就有了另一个问题,幽默的高低要怎么区分。蒲柏认为“幽默是思想的正确和表达的灵巧”,老舍觉得“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心态”,很符合人人平等的主流价值观。好的幽默自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去嘲笑他人而存在的,当代人热衷的毒舌可以分两种,一种是帮着自己骂异己,咪蒙的《致贱人》是代表,一种是帮着自己骂不公的,都会让自己产生优越感。
而这个时代的特征之一就是任何权威都能被解构,什么都能拿来开玩笑。量产化的幽默由于总是在已有的套路里运作,就很容易成为只是在强化某种刻板印象和优越感,把脸谱化的变得更加脸谱化,把受欺凌的变得更受欺凌。就像美国的种族主义笑话、男性至上笑话、地域歧视笑话、郭敬明身高笑话、绿帽子笑话、直男癌笑话、程序员格子衫秃顶笑话。
我所整理了几种常见的互联网笑料制造方法,以供参考:
一、段子流水线
段子手们通常都会先为你制造一个铺垫,把你的思路往某个方向引导,之后再抛出跟你预期不同的包袱,产生意外感,从而笑出来。这种铺垫加包袱的做法十分常见,在中国相声里叫做「三番四抖」,在西方叫做「Rule of Three」。
具体操作:
虚假对比,描述一个我不认同的主体/观点,再反转其实很赞同。
比如王尔德的那句“我年轻时以为金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等到老了才知道,原来真的是这样。”如今已经成为段子手们用烂的梗了。类似的还有
“真羡慕那些喝一瓶可乐就能快乐起来的肥宅青年,像我这样的肥宅中老年,得喝两瓶”;
“特别瞧不上那种敲2个章就在工位上虚度一整天的工作,简直是混吃等死三十年,如果看到那个老板发这种招聘,请联系我”;
或者把铺垫直接交给人们熟知的流行语、古诗词、经典台词、俗语,再把后句替换掉。人们越熟悉,误导性就越强,意外感就越大。
“垂死病中惊坐起,想起今天要上班”
“夜阑卧听风吹雨,不如自挂东南枝”
“条条大路通罗马,而有些人就生在罗马”
另一种方法是制造前后矛盾
比如黄西的段子:
“上帝让我成为了无神论者”
伍迪艾伦的:
“我不相信死后有生命,但我还是会带上换洗的内衣裤”;
“这里的东西太难吃了,而且分量太少了”;
“人生不美好,并且很短暂”
第三种套路是否定自己型扮傻,就是表面上在吐槽别人,其实吐槽了自己,比如:
“世界上只有三种人:会数数的和不会数数的”;
“我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种族歧视的,一种是黑人”
高开低走,铺垫用正面地、积极的、书面崇高的,再抛出接地气的、负面的、生活化的包袱;比如伍迪艾伦的:
“若要诚心诚意地去爱人,就必须坚强,但又温柔。要多坚强?我觉得能举起五十磅就可以。”
二、语言的错位
把有特点的某种语言风格嫁接到另一个场景里,就会产生错位的喜剧效果。常见的比如:
翻译腔/轻小说腔/4A腔/东北腔…描述一个人们都熟悉的场景
老式英语翻译腔里的“真是见鬼、嘿我的老伙计、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敢打赌、踢你的屁股”、日式轻小说腔的“呐、即便是这样的我,也应该有要守护的东西吧”、东北腔的“艾玛、老闹心了、噶哈呢、我妹瞅啥”、台湾腔的“蜀黍、酱紫、超扯”以及大量的“诶、啦、吼、蛤”语气词、4A腔的中英夹杂都深入人心,用这些腔调来描写中国神话故事、金庸/鲁迅小说、为流浪地球配字幕、拜年短信、朋友圈留言,都有喜剧效果。
在平时的聊天中,把常用词句换成其他语言的惯用语:
“谢谢”换成“蟹蟹”
“手机”换成“行动电话”
“上网”换成“网路冲浪”
“大家好”换成“大扎好”
“叔叔你落东西了你手机还在桌上呢”换成“蜀黍尼辣dóng西了尼嗖机害葛桌上呢!”
三、吐槽已经成为新的喜剧形式
吐槽常用的手法,发生一件事,有一个嘲点,联想到人们十分熟悉的最具这个嘲点的代表,再进行关联。
比如想吐槽电视节目制作得都很烂,可以联想到烂得像垃圾,再进一步,它就是垃圾制成的,伍迪艾伦的段子:
“在比佛利山,他们从不扔垃圾。他们把它变成了电视剧”
比如想吐槽妻子做的点心太硬太难吃,可以联想到硬得像铁块,再把它放入有画面感的细节里,就像伍迪艾伦的:
“我妻子请我品尝她首次所做的蛋奶酥时,不小心把一勺掉到我脚上,砸断了几根小骨头。”
四、日式冷笑话
日式冷笑话源于日本漫才,图片为逗哏,配文为捧哏,关键在于联想,对正常正面事物的歪曲和荒诞的理解。通常可以分为故事向和抖包袱向。
故事向即看图编一句话故事,但通常是故事中“主角遇到麻烦”的桥段,因为我们会下意识的从对方的倒霉事(或者僵硬状态)里收获优越感和快乐。
日式冷笑话常用「错位」来营造幽默感。本质上也是为了设计出某种「意外感」,因为图片的场景各异,无法引起共情,因而需要用人们有共同记忆的事物来配文,比如用哆啦A 梦和柯南的台词,来为角色配上字幕。
异读,给图片做违反常识的解读。比如把图片人物身体的一部分当做物品,
或是把图片上的角色比成日常中十分常见的物品,比如一个把身体扭作一团的瑜伽练习者,配文“从包包里拿出来的耳机”。
笑点、焦虑和分析都无穷尽,今天就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