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浑厚的东来寺的钟声,苍凉悠远的阿訇诵经的声音,以及飘香的沙枣花将我带到迷人的引胜沟。
一
引胜沟位于祁连山南麓,由北向南两列山矗立着。山中间是从四十多里外的深林雪山顶上淌出的一条清澈的溪水,溪水沿岸住着藏族、回族、土族、蒙古族的山民。
这里没有烂漫的山花,没有缠绞不清的藤萝,没有珍禽异兽,也没有什么神话和传说。但是你却偏偏给人许多雄奇的幻想:那夹道而立的高山,宛如两队威武的战士,无比忠诚地守卫着这个神秘的军工企业。又好像一位头戴白帽、满面风霜的波斯商人,牵着两匹骆驼冒着风沙向遥远的长安行进。如果你站在高山之颠俯瞰那夹道而立的高山,又像两匹焦渴难耐的巨龙裹胁着大漠的风沙,疾驰而来,一头扎进湟水之中,这一喝就是几十万年,一直吸尽了大西北的水泽,――阿拉善和腾格里沙漠就是你们的杰作。不管是人们凿洞施工的血肉飞散,还是炸山取石震响,你都无动于衷。人们的骚扰好像蚊蚋不能撼动巨象一般。谁知道你还要在这里水边喝多少万代?
天穹低垂,碧空湛蓝,大山雄列。在天与山狭长的间隙,苍鹰矫健的盘旋着,划出不大的圆弧,由一米大小的一团云,渐渐变成苍蝇大的一个小点,但正在你出神之际,尖利的一声啸叫,如高山落石一般,鹰聚拢了你的两翼直砸向猎物,悠忽一下又弹升于你的头顶,然后你静静的卧在粗大的暖气管上,歪着脑袋,不解的看着每个打身边走过的人,这时你分明看见他的厉爪下,衔着肥硕的野兔。大概是因为无人理睬你,无聊没趣,你只好尖叫一声,划出半个漂亮的圆,当疾风扑面的感觉还没消失时,你到了人的视野之外。这一切是如此地迅疾又是如此地惊心动魄。让人不禁萌生了��云的豪情,陡增了搏击命运的壮志。在自然条件极为恶劣的青藏高原,雄鹰被视为神鹰真是名副其实。
隆冬季节,引胜河被厚厚的冰盖锁住,站在山顶望去,湟水宛如一柄刺向北方的利剑,阴森森的泛着白光,透出无可抗拒的霸气。“安得依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只有雄视万代的伟人,才真正读懂了这座山,参透了这条河。
二
如果你仅仅将你看作阳刚的标本,那你错了。你也有极其温柔的母性。
我们所住的地方东西北三面环山,仿佛母亲伸出的臂弯。冬天只听见风在高高的头顶竭力嘶吼,却感觉不到风的寒冷。最妙的还在夏天。从北边密林中吹送出的湿气从北坡艰难的爬行、滚动、蔓延,擦过草皮,草上就缀满闪闪的钻石,挂过树梢,松树便发出粗重的喘息。好不容易爬到山顶,迎面撞上盛夏灼热的气浪,迅即化作蒙蒙的细雨悠悠而下。几乎每天都是这样。时间嘛,也就需个把小时。雨好像通了人性,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没有狂虐的风,没有暴烈的雷,没有撕扯天幕的电,一切都是那么平和地自然地进行着。及至天明,又是艳阳高照。下,就下个痛快淋漓,晴,就晴个万里无云。藏族人的实在,汉族人的麻利,回族人的干净,好像全隐在这雨的灵性之中了。这种雨实在让人嫉妒。想到在三秦骄阳似火,眼瞅着一人高的包谷因缺水叶子由绿变黄,又由黄变白,进而变干的惨象,我不禁产生了幼稚的愿望:大雨何不降渭州,浇灌待露万顷畴。农夫不须田埂守,村妇乐得摘绿豆。
有时,雨后斜阳,苍山巍巍,彩虹斜跨。从漫天的云被中射出一柱阳光,光线摇曳在山川之中,紫红色平铺着的是,联片的荞麦;黄灿灿耀眼的,是弥望的油菜;碧油油沉甸甸的,是无尽的麦子;白花花出没的,是自由的羊群。这五光十色的一块一块的图画好像天上为举行迎宾大典而预先铺就的多彩的地毯,一直铺进天宫,幸福的人们就是沿着你躲过凡俗七月的煎熬而享受神仙般的扎西得勒。
三
话还得回到雨后,地皮、蘑菇发菜像赶趟似的从地下冒出来说句俯拾皆是决不夸张。我在一首诗中写到:“雨后山间地软肥,坡沿渠畔蘑菇美。冲霄乍闻鸢一声,始知嫩拳挥向谁。”这里说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蕨菜。其形如拳,常长在山野草地里,幼时一茎伸出,幼芽紧团于其上,好像婴儿伸出的小拳头,毛茸茸,粉兜兜,白生生,嫩油油故又名拳菜。你是治疗高血压的灵药。
五月时节靠山的人家结伴来到林中,用不了半晌工夫,准保你麻袋饱满,箩筐冒尖,然后赤脚侵入清凌凌的河水里,尝几口山泉水,吃一点馍,便扯起嗓子: “大山跟儿里挖蕨麻,小山跟儿里睡下,心里想的尕妹不答话,你去吧,别再说伤心的话。” 蕨麻成了少男少女互诉衷情的引子。听见笑声,另一个小伙立时来了精神,冲着对面山沟唱到“山伙里高不过昆仑山,川伙里大不过秦川,塬伙里宽不过草原,小伙里美不过本少年。”歌声刚停歇,对面立刻接上了:“花儿离水者精神短,瓜儿离不开瓜蔓,可怜的母亲把孩儿盼,尕马儿快快来前”。又是一阵笑声。这样你来我往,兴酣之处,但见树摇雀噪,多情人便用这最原始,最纯洁的方式订了终身。
四
早在上大学时,一曲《花儿与少年》令我魂绕梦牵,使我“三月不知肉味”。而今我终于来到了花儿的故乡。无论是年迈的老阿爷,还是风华正茂的尕娃,或是红牡丹一般的少女,劳作之余总会情不自禁的唱上两段,我静坐斗室,从远处传来的花儿的调儿是那样的哀怨,那样的悠远。在我们住处背面五里左右,有座老爷山,每逢农历四月八日,这里便有一个传统的庙会。这个庙会既是当地规模最大的物资交流会,也是当地的狂欢节,更是难得一遇的民间花儿赛歌会。
我早已萌发了去老爷山庙会聆听花儿的愿望。
四月八日这天一大早,我和一位同事骑着车子,来到山下放好车,找一个没有人的树丛坐下恭候着盛会的展开。过了一会儿,鸾铃响处走过来身穿棉袍腰挎小刀的汉子,与之相随的是骑在马上满头辫子的姑娘,再下来臂挎小篮,迈动小脚的香客与手提车载的小贩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大都沿河扎寨铺一张毡子,摆上銎锅(当地一种烤制的馍)和火腿、酒香烟,席地而坐。一些手提录音机的人穿梭其中,只需一瓶啤酒,让歌者润润喉咙,你便可以满灌而归,当然最好自己也会对歌,打开按键,活泼的、调皮的、戏谑的、贴心的、荡神的各种各样的花儿便会进入机中。令你日后消受不尽。遗憾的是我不懂当地方言,几次三番光临盛会,用足了精神,却只能听出“尕哥哥”“尕妹妹”这几个字眼,我真愧对这些百灵了。花儿是流行于我国西北宁夏甘肃、青海一带的民间歌谣,你音调高亢悠扬,反映了辽阔的大西北的地域特征,但又不象陕北信天游那样以平音为主,很少装饰音,而与内蒙民歌相似,极尽其千回百折的精神,恰像祁连山的脉象,又像凌霄而上的游云,轻盈柔媚,令人简直不知你至于何处,而又不知要转向何方?但觉得每一处都富于魅力,富有韵味,将我们胸中尘俗一扫而空带我们进入到一个空明的境界。
五
引胜沟当然也有你超脱闲适的一面,深秋时节正是春小麦成熟的时候,但这里却没有内地龙口夺食的急迫。日上三竿,农人才缓缓起床,颂过了经,吃了早饭,拿一把镰刀,来到地头,把麦子放到,捆好,堆成垛,十天半月的就放下去了,吃多少就往家里驮多少。不怕贼偷,这里亩产千斤吃不完的;也不怕掉落地下,深秋下镰,麦子还未完全熟透,搁一段时间,风吹日晒,才好脱粒。麦子是垛在田埂上的,空出的地刚好种些速成的萝卜,白菜及豌豆。过不了几天田野一片绿意。这样远远望去,如茵的地毯上点缀着一朵又一多金黄的麦个子,倒是别有情趣,麦子和你的继承者,你长你的,我等我的,和平共处,老死不相往来。大自然无意中给我们展示了一种超然的禅意。十月高原的,就像一张填满了数字的收据,而奔驰而过的马蹄,不正是盖在上面的一枚枚的印章吗?
除种田外,这里人大都兼经营传统的畜牧。反穿一件皮袄,斜挎一只背篓,手提一把粪铲,将大自然赏赐的最后成果――牛粪拣拾起来晒干,当燃料和肥料,或许善良的村民是因为他们的牧群从家属区经过,怕脏物随处抛洒引起不快。这里的牦牛和马,都有一种翻岩越涧的能耐。可以挥动着尾巴打着响鼻,低垂着头从这个山坡吃到那个山坡。牧人的使命就是找一块向阳而且背风的地方,躺下来唱唱花儿,拉拉家常,晒够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转身回家。没有狼虫虎豹,没有强盗小偷,牧群愿意放多久,就放多久。一直到需要骑马走亲戚时,才到山上,唤回自己的马。
这里的人也喜欢过年,前前后后近两个月,走完了亲戚走同事走完了同事走相识。秧歌队一家不拉地唱过去。农家有的是空闲,不比显贵,不摆排场,就这份清福,给个总统都不换。不急躁,不妒忌、不自卑,不必算计别人和担心被他人算计,他们才真正享受到太平的滋味。
六
冬天自有冬天的快乐。撒一点水在斜坡,就成了天然的滑冰场,几个木条绑起来,架上一块木板再手拿两只木棍,就像两只木浆,风儿在耳边擦过,笑声从坡底传来,如猛虎下山,如鱼戏于渊。如闪电一般冲向快乐。终点到了,跳下来交流一下经验,互换一下愉悦。没有尊卑,没有贫富,不分男女,无论老幼,能者为师。
更让人神迷的还是河边汩汩涌动的泉水,外面已经是雪地冰天,但这里却绿意盎然。青青的草环卫着一泓碧盈盈的水,水草之间,小鱼快活的游来游去,如顽皮的学生从教室挤出来,又迅速分散到草场的各个角落。突然校长一声大喝,你们嘻嘻哈哈迅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这是贪吃的骡马寻食至此,搅浑了水。当这个庞然大物慢吞吞离去之后,这些水中的精灵又欢聚如初,鳃相触,唇相接,悠悠自在,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样的泉水随处可见,从石缝涌出从地下冒出,从草窝淌出,带着大地的体温,带着丰富的矿物质,牛喝了身体健壮,人喝了百病皆消,无怪千里万里的喇嘛们拿着小瓷缸子,喝了一杯又一杯。
河水是一个伟大的雕塑家,在这里塑造了许多匪夷所思的生命奇观。你看,一棵大树已经被淘空了根部的泥土,但是你仍不屈的挺立着,你将几乎所有的触须伸进河中的一块巨石之下紧紧的抱住你,然后,又将一簇一簇的钢缆似的毛根抛向岸边,深深扎入土中,好像婴儿将脐带系在大地母亲的体内,获取营养,固定躯干。岸边的不知名的野草,也极其顽强。虽然你们的遭遇与树相同,但你们却另有自己的一套求生方式,成团的草紧紧的交缠在一起,变成了蓬松而又厚实的草垫子,一端扎根岸边的土中,一端搭拉进湍急的水中。从下往上先是被水浸泡的白生生银丝般的头发状的根须,再是金黄的草皮,草皮上是逐渐变深的绿叶。
有水必有林,有林必有鸟。这里虽然见不到令人生厌的麻雀,却有许多不知名的鸟光顾。成群结队的乌鸦自不必说,就是这么一只腿细细的鸟,蓝色的玉体上系一条白围巾,在浅浅的水中走一步点一下头,就像虔诚的僧人,在朝拜塔尔寺途中一步一拜,感谢上苍赐予你们的生命。寂静地氤氲着白色雾气的水面上有了这么一只小鸟,立刻就充满了生机。使人们顿时忘却了严冬的威风。
七
家属院后有个村子叫王家寨,去老爷山必须打你门前经过。村口除了一堆乱世就是一所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援建的希望小学。小学的岩头上载了一些白杨树。微风吹来,叶子沙沙作响,好像多情的乡亲没日没夜用掌声感谢这些远离都市却播撒现代文明的园丁。
这里有着尊师重教的传统。孩子考上学,家长们不像内地的有些人借机宴请权贵,编织大人自己的关系网,将老师忘的干干净净。而是给孩子的老师披红,春风得意骑马夸耀的是辛苦教育孩子的老师。
至于那堆乱世,既不象坟墓,又不在寺院,但香火不断,而且时常可以看见飘扬在你上面的成串杂色的布条。因为在通往西宁的国家级公路当中,见过几棵缠有红布条的大树当道,而过往的司机从不焦躁,也不抱怨你阻碍交通,他们都一律小心翼翼的绕道而行或减速行驶。因为当地人认为这是神树,庇佑着你们。树是神,河流是神,界墙角的一块石头上写着“石敢在此百无一虞”可见你也是神了。那么可以推想这个石头堆大概也是神了。每次来到这里我只能对你敬而远之。
直到有一天我的班上来了一位蒙古族弟子,才知道这就是敖包。而且第一次听说,距我们不到一里路的村庄竟然是一个蒙古族聚居的村落,而且知道这石堆下面埋藏着大量的粮食和刀剑,并且定期更换(确实与否,未曾证实)。每年村人都要来祭奠。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身上那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英雄的基因,才能使他们骄傲和激动。岁月悠悠,沧海桑田。想当年,这个嗜血的崇尚暴力的民族,依靠战马和弓箭,破坏,焚烧,杀戮,掠夺,带着他们的牧群和女人,闪电般的从长城到多瑙河,从塞北到南亚的印度,摧毁了多少定居的文明,他们闯进篱笆,如饿狼扑向羊羔。谁能想到原来这些马背上的民族的子孙,却延续了定居文明,习惯了把锄扶犁的农耕生活,已经淡忘了他们本民族的语言,而且不再血腥,和当地的汉族、回族和睦相处。只有山峡更深处的赛马会能够激起他们心中的涟漪。
无语的敖包让他们记住他们的血统,而正是这无语的敖包,成了月上柳梢头时分,青年男女约会的好场所,要不《敖包相会》又怎么会传遍大江南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