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是战国时期主张连横的辩士,其政治观点与战略跟苏秦完全相反,且看他如何游说诸侯,以楚国为例:
据《史记·张仪列传》记载:秦欲伐齐,苦于齐楚从亲,于是张仪为秦往相楚国。楚怀王闻张仪来,说:“我们是偏僻而简陋的国家,子有什么教诲我们?”
张仪说:“大王如能真心听我的话,闭关绝约于齐,秦国愿献出商、於地六百里,使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
以六百里地为诱饵,以秦女作妾为诱饵,以兄弟之国为诱饵,使得楚国背叛从亲,不援助齐国。这是一个辩士应有的风度吗?对,应该是。所有的辩士都不是谦谦君子。这就叫做“不说慌话成不了大事”,而且说谎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用现代的“测谎仪”是绝对测不出来的。否则就不是辩士了。
张仪这么一说,楚怀王是什么反映呢?“大说(悦)而许之”,而且“群臣皆贺”。只有陈轸表示怀疑,还遭到楚怀王的痛斥。楚以相印授张仪,厚赂之。于是与齐闭关绝约。
张仪回到秦国,三个月不上朝。楚王说:“是因为我们没有彻底与齐国绝交么?”于是,派勇士到宋国北骂齐王。齐大怒,反过来与秦交好。秦齐交好,张仪上朝,对楚国来使说:“本人有奉邑六里,愿以献楚国。”楚使者说:“你不是说六百里地吗,怎么成了六里?”楚王始觉受骗,发兵击秦。结果秦齐合力攻楚,斩首八万,杀楚将屈,并取丹阳、汉中地。楚再战,至蓝田,大败,割两城与秦。
至此,试想一下,张仪为什么敢于说谎,就不怕谎言有朝一日被戳穿吗?张仪一定想到谎言有戳穿的一天,而且谎言戳穿的一天就是战争降临的一天,他都考虑到了。但是只要眼前的目的实现就行了,离间了楚齐,楚就没有力量了。秦国有足够的实力对付一个孤立的楚国。所以,张仪底气十足的谎言背后,是因为有强大国家的支撑。如果张仪依仗的是一个小国弱国,他怎么也不敢说谎。
警惕,大国的谎言,小国是不敢说谎的。
破了合从,不等于就能实现连横。秦欲得天下,最终还是要与东方大国楚打交道,与之相连。在楚王发出誓言“愿得张仪而献出黔中地”的情况下,张仪还是决心到楚国去。他对秦王说:“秦强楚弱,臣与楚靳尚交好,靳尚得事楚夫人郑袖,袖所言皆从。且臣奉王之节使楚,楚何敢加诛。假令诛臣而为秦得黔中地,这正是臣的愿望。”遂使楚。
从张仪这句话看,张仪一身是胆,有的是强大的秦国,有的是秦王使节的身份,怕什么,即使被诛而得黔中地也是值得的!
张仪出来后,苏秦已死,就开始了他关于连横的游说。他对楚王说:
“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周,披险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于过艰难的生活,乐于为国而死。主明以严,将智以武(文官武将都崇尚武功),虽无出众的盔甲,但能席卷常山之险,必折天下之脊。天下有后服者先亡。且夫,为从者(实行苏秦约从之策的国家),跟驱群羊而攻猛虎没有什么两样,虎与羊不用打斗胜败已明。今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臣窃以为这是大王之计的过失。”
张仪再不用说什么骗话,也不用耍什么花招,该战的也已战过,胜败已有定论,只把实力明明确确地摆出来。
“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与秦交好,秦下甲据宜阳,韩之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梁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魏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
“且夫,从者(合从之国)聚群弱而攻至强,不去估计敌人的实力而轻敌,国贫而数举兵,危亡之术也。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不与持久。夫从人(合从者)饰辩虚辞,只说有利的不说有害的,终有秦祸。是故为大王着想,请孰(熟)计之。”
这是以武力相威胁。
“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而下,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然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就到达扞关。扞关惊恐,从境以东尽扫守城之兵,黔中、巫郡就不再归您所有了。秦举甲出武关,向南作战,则尽得楚北面地域。秦兵之攻楚,只需要三个月的时间,而楚待诸侯救兵,至少要半年时间,楚国已不可救治了。待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透露秦国的对楚的作战方案,这是继续以武力相威胁。
“且夫秦之所以不出兵函谷关十五年以攻齐、赵,其原因是总想阴合天下。楚曾与秦构难,战于汉中,楚人不胜,列侯等死者七十余人,遂亡汉中。楚王大怒,兴兵袭秦,战于蓝田,割两城与秦。愿大王孰计之。”
“天下以信约从亲(合从),最坚定者是苏秦,封武安君,在燕国为相,却暗中与燕王谋破齐,分齐地。他假装有罪从燕到齐,受齐国相印。居二年,齐王觉察到苏秦的阴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以一诈伪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迹诸侯,其不可成不是十分明显的吗?”
张仪直接攻击苏秦,以其被齐王车裂的事实,说明合从之策已败。这就解除了楚王心理上的最后一道防线。楚王还有什么可依靠的呢?战,战不过;联弱攻强之策又已破产。
水到渠成,张仪在楚王绝望的情况下,提出了给出路的连横之策:
“今秦与楚接境壤界,本来就是地形上的亲近之国。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室之都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伐。臣以为没有哪个计策比这个计策好。”
这个计策对楚国来说并不含任何欺骗的成分,而且看上去也是相当平等的,甚至有秦国有意讨好楚国的味道。所以楚王当场允诺“出黔中地与秦”。然而,从长远看,这是致使楚国灭亡之策。秦国将一个个国家吃掉了,再来对付楚国,不是易如反掌吗?什么人质,什么秦女,一切服从于秦统一六国大业。看得极其透彻的屈原,就是在这种背影下投汨罗江而死的。
张仪入辩的路径:以大骗话出场,六百与六,相差百倍,谁听不清楚,即使听不清楚,从事理上推得出,谁要他的六里食邑。不释手段,只要能达到目的,破了齐楚的联盟关系就行(不可逆)。重新交好,不是在辩场上,而是在场外,潜规则起了作用,而最根本的是张仪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强国可以说假话,然后还能和好如初。以武力相威胁,是张仪之辩的核心;嘲讽苏秦合从术的失败,摧毁楚王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然后,出台貌似公正的连横之策,楚王欣然接受。
苏秦之辩与张仪之辩,相同之处在于:在作了若干铺垫之后,才显露主题。不同在于:苏秦之辩更具文采,而张仪是以不释手段行骗著称,但这也不失为一种辩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