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健词语(句):让母亲高兴、隆重、实际上、粗活和脏活、挖个垃圾坑、不要顾虑、三年来、真正的假日、父亲担心母亲粉凉、本来可以好好休息、硬拉、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折腾、最愉快的一天、痛快极了、最来华的筵席、最快活的一天、眼里含。泪水、最大的报偿、迁就。
这是一个西方人写的关于母爱的故事。通篇没有一句直接写母爱的无私,但读者却深深感到了母亲的无私,通篇没有一句话写到丈夫和子女的自私,但全篇无处不在显示丈夫和子女的自私。
矛盾随着故事的进展,一层又一层地展开。但不是表面上的,而是潜在的,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表面上没有任何矛盾,所有字面上的、公开的、堂而皇之的考虑,都是为了母亲,而实际上,恰恰是丈夫和孩子为了自己。
第一个层次在字面上和潜在的含义之间的矛盾似乎并不特别明显,只是表现了在一再强调的“隆重”和漫不经心的“否决”之间的矛盾。
一方面是丈夫和子女主动提出为了报答母亲终年的操劳,要在母亲节这一天,“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让母亲高兴”。大家请假回来,庆祝母亲节。这里的关键词是“隆重”。“隆重”的具体表现是:1.用鲜花和格言装饰房间;2.女孩子隆重地购买了新帽子,男孩子则隆重地购买了新领带。另一方面,一切为了让母亲开心的举措却一个一个被否决。起先是为母亲买一顶新帽子的提议被轻易地否决了。一旦母亲说自己更喜欢旧的,女儿就说:那顶旧帽子,她戴了更加合适。
这里的矛盾不是特别明显,因为是母亲自己提出不要新帽子的。但被否决的过程,毕竟有点不够慎重,这就消解了前面特别强调的“隆重”。
第二个层次,在字面上和潜在的含义之间的矛盾不但明显,而且越来越尖锐化了,表现了为母亲制定出游的目标及其消解过程。
一方面是大家决定租一辆汽车让母亲到乡下兜游,享受一番,免得她在家里总是忙得不可开交。父亲提议,与其出游,不如钓鱼,有了“目标”,更能提高母亲的兴致。
另一方面,则又慢慢透露,钓杆是父亲昨天才买的。暗示了钓鱼和父亲的目的联系在一起是多么巧合。父亲口头上说,钓鱼杆“实际上”是为太太买的。注意“实际上”这个关键词的言外之意,说“实际上”,也就是透露了本来不是为母亲买的。这个矛盾本来可以展开,但被母亲的一句话淡化了。她说,她宁愿看父亲钓鱼,自己却不想钓。
这里的暗示是,父亲有心机,嘴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却一味考虑着自己,而母亲为了亲人的乐趣习惯于放弃自己的乐趣。
为了把故事推向高潮,作者设置了一个矛盾,汽车太小,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时,父亲潜在的动机和表面堂而皇之的话语之间的矛盾就显得突出了。父亲主动提出自己留在家里。如果光是这样说,也就没有什么矛盾可言了。他接下来说的话,就有点露苗头了。他先说,自己留下来可以在花园里干点活。这也还没有什么潜在的矛盾可言。接着,他说他可以干点“粗活和脏活”,比如“挖个垃圾坑”什么的。这种话的矛盾是:表面上是自己主动留在家里,实际上要让人感觉到他在大家郊游的时候,却承担着繁重的劳动。作者的功夫在于,不是一下子把父亲的底细全部兜出来,而是逐渐透露,在程度上逐渐加强:一点一点把言外之意强化到超越字面的意思。父亲叫大家不要“顾虑”他“三年来”一直没有过过一个“真正的假日”。这里的矛盾在于,字面上是叫大家不要顾虑,实际上却在提醒大家,事情有点严重:三年来都没有过过一个假日了。这样的话语中的逻辑重音,落在“三年来”和“一个真正的假日”之间的对比上,是不能不叫人顾虑的。这里矛盾虽然明显,但父亲的情绪还没有超越语言的表层。
而下面的话,就近乎牢骚了:“他想过个什么节就是想人非非。”如果真是这样,就根本不是顾虑不顾虑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对这个赌气的家长给以补偿的问题了。
从语言技巧来说,字面表层含义和深层含义不一致时,在具体上下文中,深层含义占上风的情况叫做“反讽”。用日常口语来说,就是说反话:表面上说自己应该留下来,而实际上,留在逻辑空白中的意思很明显,要他留在家里,是不公平的。
说反话的修辞技巧,我们在讲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阿长与山海经时,也涉及了,但那里的反语属于幽默的性质。因为鲁迅对长妈妈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并没有要揭露她什么动机的目的。在这里,作者写父亲,也用了反语,突出他千方百计地掩饰自己的自私,而且,他的言内和言外显而易见的矛盾,充分暴露了他的自私。这样,幽默就转化为讽刺了。
讽刺与幽默的相同之处,是都有反语,但幽默是温情的,非对抗性的,而讽刺是严峻的,带着刺的。
下面写孩子们的考虑,也充满了反讽。一是,父亲留下来不合适。‘原因是虚无缥缈的,“他准会闯祸”。而排除另一种选择(两个姐妹留下来)的道理,则更荒谬。因为“她们买了新帽子不戴一戴,未免太使人扫兴了”。这样的理由的微不足道,和文章开头十分强调的,要“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让母亲高兴”,“隆重”地庆祝母亲节,形成反差。这一大家子,一个个都很自私,讽刺意味是十分强烈的。
如果文章就写到这个程度,当然也可以了,但可能给人太直露之感。
作者笔墨的深邃之处是:父亲和孩子都自私,但似乎他们并没有感到自己的自私;母亲无私,却也同样没有感觉到自己无私。
一方面强调把母亲留在家里,大家都觉得有很充分的理由可以让她痛痛快快地休息一天,另一方面,又把这种理由说得不成理由,因为需要她准备午饭。这不是不能休息了吗?矛盾是留在逻辑的空白之中的,由读者去判断。让母亲留下还有一条理由更为荒谬,室外有点凉,“父亲担心母亲着凉”。明明是为自己考虑,却偏偏说是为母亲考虑。父亲越是努力自圆其说,越是漏洞百出。越是漏洞百出,作者的幽默就越是显得精彩。下面这一段,可以说发挥得淋漓尽致。父亲说,正当她“本来可以好好休息”的时候,如果他“硬拉”母亲到乡下去转悠,一下子得了重感冒,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尤其是考虑到母亲为大家“操劳了一辈子”,大家有责任让她“安静、安稳地多休息”。不让她郊游,是让她避免了一场“折腾”。本来大家提出让妈妈郊游,是为了让她休息,可是经过父亲这么一演绎,郊游变成了“折腾”,而且很危险。这是明显的荒唐。
但越是荒唐,就越是可笑,越是可笑,就越是显出父亲的虚伪—千方百计掩饰自己的自私,明知自私,还要坚持为自私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样的讽刺就有深度了。
文章中对孩子的自私,当然也是有讽喻的,但相对比较温和,可以说,讽刺意味比较少。因为,孩子不像父亲那样有意掩饰自己的自私,他们比较单纯,比较天真,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没有感到自己的自私。
全文都从孩子的视角来叙述。在许多明显自私的地方,孩子们并不像父亲那样做出一副为母亲考虑的样子。在把母亲留下来以后,作者在分寸上很有讲究。孩子们向母亲“欢呼了三次”。虽然有些自私,但总还有些天真烂漫,应该说自私得有点无知,还没有学会为母亲设想,正是因为这样,孩子们的自私就不虚伪,有点坦然,因而不无可爱之处,而父亲却表现得对妻子特别多情:
母亲站在阳台上,从那里瞅着我们,直到瞅不见为止。父亲每隔一会儿就转身向她挥手,后来他的手撞在车后座的边上,他才说,他认为母亲再看不着我们了。
明明是最自私的,却表现得最多情。挥手,要挥到手碰到车后座,越过了表达感情的限度,这里就有一种对比,过度的外在动作和贫乏的内在情感。
接下去的文章,突出了感受上的反差,用词比较夸张。一方面孩子们出游的感觉是度过了“最愉快的一天”,玩得“痛快极了”。回来以后,母亲为他们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这是“最豪华的筵席”,“吃得有趣极了”。另一方面,母亲还给父亲拿来手巾和肥皂。这样“忙”了一阵以后,吃饭的时候,母亲又不得不“屡次三番地站起来”帮着上菜。
所有这一切语言,都在构成一种热烈的家宴氛围。但是,所有这一切又和前面宣称的宗旨相违背:让母亲留在家里,是为给她“安静”。所有用来描述家庭喜庆场景的词语都是与休息、安静背道而驰的。这就是含蓄的讽喻。含蓄就在上下文之间。
文章正面的描写处处透露了父亲和孩子们的自私,但没有一句说出“自私”这两个字,同样没有一个字正面说明母亲是如何的无私。全文的功力在于反讽,但是,又不限于反讽,同时有歌颂,反讽父亲和孩子的自私,恰恰反衬出母亲的无私。这二者相辅相成,父亲和孩子有多么自私,母亲就有多么无私。
说好了过母亲节,要让母亲休息,报答她的操劳。结果,母亲不但没有出外休息,也没有在家里安静,却更加操劳了一天。而这个母亲不但没有感到这种矛盾,而且心安理得。不但母亲没有感到任何异常,孩子们也没有感到任何异常。一方面有这么多夸张的对比(安静和忙碌),另一方面母亲又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平静。作者对母亲几乎没有多少正面的描写,基本上都是简洁的叙述、讲话、做事,连细节都没有,都是概括的叙述。而对父亲和孩子们却用了大量的细节(如,父亲告别时的手势之类)。只有当孩子们去吻母亲,母亲说这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快活的一天时”,孩子们觉得她“眼里含着泪水”。这是描写妈妈的唯一的细节,也是最意味深长的细节。一个本来要让她休息安静的节日,却过得这么劳累,说明她并没有把自己的劳累放在心上,她之所以感到愉快,就是因为她看到丈夫和孩子们的快乐。
最后一句,可以说是神来之笔,孩子们在看到母亲眼睛里含着的泪水时,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我们所做的一切得到了最大的报偿。
这里面的含意可真是太丰富了,太奇妙了。
表层的意义是,在孩子们的感觉中,母亲最幸福的一天,是他们给予的。而全文所显示的恰恰是孩子们提出要让妈妈休息安静,可结果妈妈没有休息,也没有安静。他们本来打算为妈妈做的都没有做。他们做的无非是两个方面:第一,保证了自己郊游,却排斥了母亲;第二,把本来允诺的安静取消,代之以忙碌操劳。对于这一切,他们没有一点惭愧,相反,却感到这是对母亲的奉献。在孩子心目中的“最大的报偿”,在母亲却是“最大的剥夺”。这是显而易见的荒谬,越是荒谬,讽刺的意味就越明显。但是,“最大的报偿”不仅仅是讽刺,还有另外一层含意,那就是母亲并没有感到自己被剥夺,相反她把被剥夺当成了幸福。这就不是反讽,而是抒情了。同时这种抒情中还隐约带着反讽,而孩子没有感到自己对母亲的剥夺。孩子毕竟是天真的,天真把讽刺意味淡化了,幽默意味就更突出了。同样的倾向还表现在吃饭以后,孩子们“争着帮忙擦桌子,洗碗碟,可是母亲说她情愿亲自来做这些事,我们只好让她去做了,因为这一次我们也总得迁就她才行”。明明是母亲无私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却被说成是迁就,好像不是自己不懂得体贴母亲,而母亲有什么古怪脾气似的。这种地方,都是幽默文章的深邃、意味深长之处。
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对这个家庭的关系虽然有所批判,但并不太严厉,孩子们并不是有意自私,而是习惯了被母亲照顾,以至于失去了主动照顾人的意识。正是因为这样,讽喻是很有分寸的,就是对父亲,作者也是有节制的。母亲吃饭时,老是站起来为别人服务,“父亲注意到这种情况”,“他要她歇会儿,于是他自己便站起身到碗橱里去拿苹果”。大人毕竟是大人,至少在口头上意识到该让妻子休息一下了。这种描写虽然并不完全是肯定的,但也并没有给人明显装模作样的印象,多多少少也淡化了讽刺的程度。从这样的分寸感上,可以看出作者的老到,他没有把父亲简单化,没有把人物关系漫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