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秋伤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宋·晏殊《蝶恋花》
时光不解愁,只催老。
你把世间繁华,当作手中流沙,以为褪了华裳,便能淡如白莲;你把一曲哀歌,唱到阳关千叠,以为泪流成海,便能挽住他的心;你把寸寸韶华,织成锦绣良辰,以为鸿雁传书,便能不负相思。其实,有许多人,只是这烟火红尘里的惊鸿相遇,初见盛大,再见泪流。
我与晏殊一样,都只是一寻常书生,白衣执墨,摇扇吟哦,杖头挂酒,写一些关于时光、关于往事、关于孤独的文字。我剪枯叶烹煮秋雨、白露这坛酒,待夜深清寂时,你陪我相依望月又何妨?你说这坛孤独的酒,吃醉了女子,忧愁了男子。只是,这盏秋雨酿的心事,你先替我好生收着。可否?
这首词,字字雕花,句句精美。写哀愁秋意,抒离愁别绪。词人打破常规,摆脱以往他人写怀人之作的陈词滥调,先写清晨至黑夜,再写白昼,别出心裁的由夜半的深浓白露,道出长夜漫漫、孤寂难捱的相思之苦。然后,再一步一步娓娓写出白天室内、室外、高楼的环境。
深闺女子因秋凉而眉头紧蹙,而天涯男子却因秋凉隐忍落寞。“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夜半白露氤氲着槛内的秋菊,兰花的叶片上也染着水珠,像是哭过。花木与女子一样,含悲饮泣。
时已入秋,纱制的帘幕也染上了寒气,令闺中思妇感觉房中全是孤独漾着。春去秋来,彼时燕子双双飞来,如今又双双归去。
在这里,词人用笔精细凝练。他用“愁、泣、轻”来比喻思妇的相思哀愁之情,进一步衬托所描写的秋菊、烟雾、兰花、罗幕的深婉忧戚之态,是景与情的结合,独具匠心。
后来,晏殊又以明月抒发心中的离愁幽情,暗喻思妇昼夜未眠,凄清凉薄的月光照着她孱弱的身子骨,思妇孤独地看着月出月落,满面泪流。
关于离别伤感的意象,在古典诗词中,春日有长亭短亭执柳相别,流水落花传离恨;夏日有倚栏吹笛思念故人,芳草蝴蝶成双对;秋日有阳关明月鹧鸪声起,落叶秋风离人愁;冬日有千山茫茫孤舟不系,一枝腊梅染飞雪。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西风浓怨深,吹不散眉弯上哀蹙的愁。
白露的萧瑟凄凉,落叶的凋零无依,愈加让闺阁女子感受到了相思之苦。一个“独”字,言说了思妇的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对这一句极其赞赏。他说这是欲成大事或欲做有担当、坦荡胸怀男子的第一种人生境界。也大抵如词意所言。但凡为男子,都要经得起时光孤寂的等待,要在惨烈的光阴中,修炼出耐得住寂寞的孤高情怀。如此,一个人才能高瞻远瞩,不惧怕曲高和寡。
登楼远望,却只能看见满目萧瑟肃杀的秋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一句中,彩笺与尺素都代指书信。词人叠加重用书信的意思,用以表达思妇复杂浓烈的相思之情,加深了她心中翻江倒海的愁苦。
她把思念寄托在单薄的信笺上,让信中内容,捎去她缱绻幽忧的愁绪。可惜当时,两地相隔千里,眨眼便是浮生万千。更何况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家书抵万金。旧时女子可为男子负了容颜韶华,而男子甘为女子负心天下吗?荼光景,无非一场落尽繁华的哀凉。
这阕《蝶恋花》延续着晏殊雅丽深婉的行文风格,写得犹如思慕心中佳人一样,用情极深。晏殊写的是思妇心中的相思与哀愁,词的上片描景,用白露节气时的薄凉,衬托她内心如周遭环境一样清冷孤寂。词的下片承接上片的“离恨苦”,深入渲染思妇相思难解、佳人不在的离愁之哀。
晏殊作的这首词清丽婉美,彰显出了他华美流丽的写词风格。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这样说过:“美,未必有韵;美而有情,然后韵矣。美易臻,美而浮之以韵,乃难能耳。”在这首借景抒情的小词中,晏殊用蕴藉秀丽的笔墨既表达出了对女子的深深惦念之情,亦委婉地透露出一种旷达豪迈的人生态度。雅美中又有一股男儿健壮的气节在里面。
彼时,他允诺你要在秋夜里一起温存取暖,赏明月,饮酒吹笛,秉烛倾谈至天明。他给你山盟,许你海誓,命令你忘却冷色调的疼痛。懵懂天真的你,信以为真。你以为,年少时的清澈相遇便是一辈子的不离不弃。可惜十六七岁的花样年华,这个年纪,你又能懂多少爱恨情愁?这一生还很漫长,轻易开口说出的一辈子也未免太过轻狂。
于很多女子而言,这一生大抵是这样度过了。奋不顾身地去爱,去追求,去感受,去体验。然后又循规蹈矩地相夫教子,当一个淘米煮饭的妇人。只是这些,又何尝不好。于很多情爱得不到终结的旧时才女名伶而言,这是莫大的清福了。
女子,女子。怨不得他薄情,只恨你们相遇的时代不对,地点不对。若有来生再来人世走一遭时,男子为山中樵夫,田园闲人,那么这一生,便可以白云为衣挡你风霜,花草为馔疗你情伤,松子为扣钉你谶语。如此这般,是否就能缘定三生,白头偕老。
回头再看这首浓丽哀婉的《蝶恋花》,笔墨间溢出的是秋凉情怀。好似写婉约词的男子都喜欢模拟女子的闺怨口吻,来诉说郁积心中的伤悲哀情。
冯延巳《采桑子》:“酒阑睡觉天香暖,绣户慵开。”她很懒。酒醒后无精打采,也懒得打开窗户。只因为她心中的愁依然郁积不散。我们只有经历疼痛,才能知道耻辱是谁给予的。
柳永《定风波》:“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花容月貌又如何,还不是没有情郎描眉陪伴,赏月温酒。他携云彩而来,迷倒世间芳华女子万千。他带寂灭而去,忧伤了女子闺阁光阴里的青春。终究是,年岁渐长,比不过当年花好月圆,盈盈笑颜。
晏几道《生查子》:“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女儿家的哀苦,往往比不过男子心中的苦。女子可以流泪释放心中的愁,但一个男子往往只能把苦痛噎着藏着,缄默自愈。
爱恨如何,离愁又如何。爱情这场宴席,再觥筹交错,到最后还不是要人走茶凉。
你说白露时节的水,可拿来泡茶,清香甘甜。但是你别忘了,白露节气时的露水里掺杂太多秋怨悲凉。
我也是懂得的。我摘露水,集雨水,蓄雪水,只为选择一种最有用清冽的水,擦拭掉我名姓里的哀与痛、孤与悲,包括私藏于我名字中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