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茶与水,水与火
李国文
在我们这个茶的国度里,老百姓所谓“开门七件事”,即“柴、米、油、盐、酱、醋、茶”,排在末尾的虽然是茶,但却是一门最有讲究,最有情趣,最有文化,最令人心醉的学问,这是其他六宗日常生活必需品所不及的。
在人的一生中,烟,做过你的朋友;酒,也做过你的朋友,但到了一定年纪以后,医生会劝你戒烟,戒酒,即使无人相劝,这两项嗜好,也会淡出你的视野;而能坚持到最后的朋友,却是茶。应该说,茶不是须臾不可或缺的东西,然而,客人到访,沏茶相待,谈天说地,茶最提神,读书写作,茶助文思,上班开会,必备者茶,倘没有了这样一位感情中间物的茶叶,中国人的生活大概就显得不那么完整了。
饮茶的要义,就是通过有一定温度的白水,将茶叶中的精华析解出来。这个过程,今人曰冲,古人曰煎,做法不同,道理是相似的。宋代苏轼有一首题名《试院煎茶》的诗:“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我今贫病常苦饥,分无玉碗捧蛾眉。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苏东坡的这首诗,写出了茶与水,火与水的关系。为什么火在煎茶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呢?因为水加热时释放出气泡,温度愈高,气泡愈大,最初像蟹眼大小,慢慢地便像鱼眼大小。宋人庞元英在《谈薮》中说:“俗以汤之未滚者为盲汤,初滚者为蟹眼,渐大者曰鱼眼。”而讲究饮茶的古人,则认为,沏茶的水,若是滚过了头,也就是水中的氧气,因不断沸腾而逸出,水便“老”了。用这样的水,煎出来的茶,在口味上就要差一点了。唐代陆羽《茶经》下卷第五篇,谈到煮水,“其沸如鱼目,微有声者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东坡诗中还有一句“贵从活火发新泉”,何谓“活火”,就是要不停地用扇子,使炭火得到充分燃烧,使水沸腾到一个适当的程度,好水好茶的滋味,才能够得以最佳状态地发挥。
茶,盛行于唐。作为商品,开始榷税,也始自唐。唐德宗时名臣陆贽回乡探母,途经寿州,剌史张缢赙礼甚厚,陆贽一生廉介,只取茶一串,以示领情,可见唐代中期,茶已是广泛流通的生活用品。唐武宗时宰相李德裕,曾经托去江南的朋友,舀回长江之水,供他煎茶,此人疏忽了,船已渡江,方想起汲水事,只好临时补救,于江边舀了两罐捎回长安。李德裕煎出茶来,一品,便对这位朋友说,你取的非中段中流之水吧?幸勿瞒我。这个传说,透得有点玄,一江之水,也许会有一点细微差别,此公的味觉,能敏锐到这等程度,很难令人置信。但唐代文人的饮茶水平,达到很高境界,也是事实。陆羽的《茶经》三卷,能在大历年间出现,成为茶艺的不朽经典,而陆羽也被后世奉为茶圣。这都足以证明盛世唐朝,也是茶的辉煌时期。
到了宋代,商贸发达,市场繁荣,茶园面积不断扩大,制茶工艺日益进步。上自宫廷,下到民间,饮茶成为时尚,而且两极分化。据宋代吴自牧《梦粱录》,北宋的开封,南宋的杭州,茶肆、茶楼、茶坊、茶担,遍布全市,饮之外,有吃,吃之外,有乐,是广大民众的消闲去处。而苏东坡题名《惠山烹小龙团》诗中的“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的“小团月”,则是专供宫廷饮用的龙团茶饼,属于极品的贵族饮料了。宋人欧阳修《归田录》:“茶之品莫贵于龙凤团,始于丁晋公(丁谓),成于蔡君谟(蔡襄)。始造小片龙茶,凡二十余饼重一斤,直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龙团茶分大小,小者贵重于大者,所以,有此口福的苏东坡,情不自禁咏诗记事,记叙他的这次高级消费了。
今人泡茶,谁都会的,用烧开的水或歇开的水往杯子里或茶壶里一冲,就行了。古人煎茶,就比较麻烦,一是在炉子上将茶煮来饮用,一是在炉子上现烧水现沏。茶铫,泥炉,烧炭,颇为考究,好水,好茶,好火,更是不在话下。这就是说,今人冲茶,通常只考较水温而已,古人煎茶,除了在意水温之外,更关注火候。所以说,古人饮茶,讲究的是的“火候”二字,因此,要比今人麻烦些,繁琐些,但也精致些,高雅些。至今还保持着古老饮茶风俗的倒是东邻日本的茶道,和闽粤一带的潮汕功夫茶,庶几近似。我见识过茶道的表演,也领教过功夫茶的操作,好是当然的了,但考较起古法来,都有不太讲究火功之嫌。其实,无水无茶,茶离不开水,同样,无火也无茶,茶更离不开火。
其实,若是将茶拟人化的话,水就是这个人的生存环境,而火则是这个环境的时代背景,三者高度一致,便是沁人肺腑的好茶一盏。反之,火力过旺,有烧干锅的危险,火势太弱,难保很快就会熄灭,太靠近了火,存在着灼伤的可能,离火太远,又会感到寒意浸人。煎茶如此,泛想开去,为人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做事情,有深浅之别,打交道,有厚薄之分,写文章,有高低之差,用感情,有浓淡之异。老实说。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和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随时随地,都会发生这种远和近,亲和疏,冷和暖,前和后的尺度上的如何衡量,和分寸上的如何掌握的问题。
因此,苏轼的《试院煎茶》,告诉天天喝茶的我们,茶应该如此掌握火候地煎,人也应该如此掌握火候地做,恰到好处,恰如其分,不温不火,不急不徐,进取而不保守,积极而不躁急。茶就是这样的品格,不是十分地强烈,但也不是那么怯弱。喜清新,倡自然,求本色,好自如的茶道,恐怕,这也是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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