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求雨歌辞的《龙蛇之歌》
介子推或他的随从在文公没有给予赏赐时,曾作《龙蛇之歌》以抒己意。除了上引《吕氏春秋》、《新序》以外,《说苑·复恩》、《淮南子·说山训》、《史记·晋世家》也有记载①。(说山训》言:“介子歌龙蛇,而文君垂泣。”高诱注云:
介子,介推也。从晋文公重耳出奔翟,遭难绝粮,介子推割肌咦之。公子复国,赏从亡者,子推独不及。故歌日:“有龙矫矫,而失其所。有蛇从之,而咦其口。龙既升云,蛇独泥处。”龙以喻文公,蛇以自喻也。于是文公觉悟,求介子推,不得,而号泣之。
《吕氏春秋·介立》高注、《晋世家》司马贞索隐亦有“龙君蛇臣”之说。这是以语言的引申义、譬喻义去解说。若《介立》之“有龙于飞,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71辅”有君臣之喻,那么《焦氏易林。乾·随》之“乘龙上天,两蛇为辅,踊跃云中,游观沧海,民乐安处”,是否也有这样的喻意?恐怕未必,因为那等于说“乘君”上天了。
正如对“雨露”的理解一样,我们还有必要“退一步”对“龙蛇”做直接的、本义的理解。也就是说,龙蛇首先是龙蛇,而后才是君臣。
龙蛇都是古代求雨仪式的神偶或“道具”。或许早在神农时代,就已有做龙求雨的方式。《艺文类聚》卷一引《神农求雨书》曰:
春夏雨日而不雨,甲乙命为青龙,又为火龙东方,小童舞之;丙丁不雨,命为赤龙南方,壮者舞之;戊己不雨,命为黄龙,壮者舞之;庚辛不雨,命为白龙,又为火龙西方,老人舞之;壬癸不雨,命为黑龙北方,老人舞之。
《春秋繁露·求雨篇》(以下引即简作《求雨篇》)则把求雨龙与五种季节、时日、颜色相配,并各做小龙若干。又说龙是用土做成的:
“四时皆以水日为龙,必取洁土为之,结盖,龙成而发之。”这就是“土龙”。
商代有“其乍(作)龙于凡田,又雨”((安明》1828)之类的卜辞,其求雨龙应当就是土龙。《淮南子》多次说到土龙致雨的巫术,如《说林训》:“譬若早岁之土龙,疾疫之自狗。”“滓则具摧对,早则修土龙。”高诱注首句云:“土龙以求雨。”《论衡·乱龙)称:“董仲舒申(春秋》之粤,设土龙以招雨,其意以云龙相致C”土龙致雨的习俗来自神话。《山海经·大荒东经》云:“应龙处南极,杀A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早。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晋郭璞注:“今之土龙本此。”土龙亦即泥龙。北周庚信《喜晴》诗云:“已叹无石燕,弥欲弃泥龙。”。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二《城东内外》记求雨之法,既有贴龙王神马于门,也有“小儿塑泥龙”。
在古代民俗中,龙能致雨的观念根深蒂固,广为人知。宋祝穆(方舆胜览》卷八一引晋干宝《搜神记》说,武昌山有龙穴,“岁早祷之即雨”。唐郑处诲(明皇杂录》所记二事尤为特例:卷上“玉龙子”条说,玄宗曾得武后所赐玉龙子,尝遇大旱,祷之辄“若奋鳞暇”;投之龙池,即“云物暴起,风雨随作”。卷下“冯绍正画龙”条说,唐开元中关辅大早,上于龙池新创一殿,命冯绍正于四壁画龙。
“绘事未半,若风云随笔而生”,“鳞甲皆湿”,“波涌涛汹,雷电随起”,“俄顷阴雨四布,风雨暴作”。玉龙和画龙均能神秘地招致风雨,龙和雨的感应关系于此可见一斑。以龙求雨的观念,在近代中国仍然存在,如河北冀县、北平清河、广东潮州、甘肃张家镇等地,早时往往将龙王像放在烈日下曝晒,试图让龙王遭受折磨而被迫降雨②。
这样说来,晋文公重耳由于扮演着龙的角色,所以他应当就是一个求雨者。上文论及的文公终身诵(甫田)就透露着这样的意味。且不说投璧于河是否有求河神赐雨之意(此不赞),文公的求雨行事也还有别的表现。高诱说文公求子推不能得,“而号泣之”。
《新序·节士》也说:“文公使人求之不得,为之避寝三月,号呼期年。
《诗》曰:‘逝将去汝,适彼乐郊。适彼乐郊,谁之永号?’此之谓也。”③所引诗即《诗·魏风·硕鼠》(第三句原作‘·乐郊乐郊”),郑玄笺:
“永,歌也。乐郊之地,谁独当往而歌号者,言皆喜说无优苦。”诗中的喜乐之情与文公“号呼”的情调不一致,后者表现的应是懊悔、怜惜与深哀。
据研究,古代求雨舞v时往往边舞边呼,呼即“吁磋请求”,是痛苦的呼喊与表示,而吁暖长叹即是歌,故歌与哭并举以求天神赐雨①。求雨者的吁磋号呼,当源于雨神自身的“呼风唤雨”。《楚辞·天问》:“萍号起雨,何以兴之?”王逸注:“萍,萍璐,雨师名也。
号,呼也。兴,起也。言雨师号呼,则云起而雨下。”这样说来,文公号呼中的懊悔、怜惜和深哀,跟巫廷求雨吁号表现的悔过、恤民、哀己情绪(如祷雨的汤,参后)是一致的。子推被焚后,文公伐木制屐,亦有“哀磋”、“流涕”之情(参后),也应跟这里的号呼一同视之。就是子推的“歌”这种行为本身,因其辞亦有雨早意象,所以也当是求雨时的“歌号”和“吁磋"。世传《介山操》(即‘龙蛇之歌))云:“吁磋乎!四蛇从龙作甘雨,一蛇焦枯无恨在下土。’,其“吁磋”,“作雨”之意甚明。
除了龙;蛇也是神话和民俗中常见的“作雨”者。《山海经》中经常可以见到操蛇之神,如巫咸国((海内西经))、夸父国((海外北经》〕、雨师妾((海外东经》)。有学者指出他们都是求雨巫师或其化身。又有蛇见则有“大水”、“大早”的神话((中次二经)、《北山经)),有人以为这是蛇神操纵雨水的缘故。《求雨篇》说,春“暴巫、聚蛇八日”。《淮南子·齐俗训》称:“牺牛粹毛,宜于庙牲,其于以致雨,不若黑峡。”高诱注:“黑蜿,神蛇也,潜于神渊,盖能兴云雨。”①蛇能致雨的俗信,当是由蛇与龙具有类似外形和习性而引申的。
这些都是古代广泛传承的信仰,介子推是春秋晋国(今属山西)人,而用蛇祈雨,尊蛇为小龙和山神,也是近现代山西的民俗②。
求雨时的聚蛇,实际也是聚而暴(曝)之,颇类似于前述晒龙王的求雨法。《墨子·亲士》云:“灵龟近灼,神蛇近暴。”清孙治让间话:“暴蛇者盖以求雨。”而这种烈日暴蛇的仪式,正是《龙蛇之歌》
中“蛇脂尽干”、“替干”、“桥(稿)死”以及子推“立枯”的原因。在子推所隐的介休民间,保存有寒食曝饼的习俗。《介休县志》卷四云:
清明,富家设牲酸鼓吹省墓,贫民亦造面饼,如盘蛇状,陈酒酸祭家,归则曝面饼于篱棘上,侯于而后食。或谓取象龙蛇,寒食之遗也。③联系《墨子》暴蛇求雨的古俗,不难看出介休百姓曝饼的求雨古意,它应该具有悠久的历史渊源④。面饼之“取象龙蛇”,也印证了(龙蛇之歌》的求雨内涵。(说苑·复恩》所载子推的歌辞有云:
龙反其渊,安其坡土。四蛇入穴,皆有处所。一蛇无穴,号于中野。
独有子推之蛇无穴,不得不在荒野“号呼”,这应暗示他就是一条被曝晒并“吁磋”求雨的蛇。《汉书·翼奉传》谓:“巢居知风,穴处知雨。”《论衡·变动》说“天且雨”,“穴处之物扰”,“缕蚁徙,丘i出”。
看来,暴蛇求雨也可能来源于观察所得的经验:降雨之前,空气湿度渐大,蛇往往从洞中爬到阳光下,以致民间误以为蛇能知雨或暴蛇可以致雨①。
高诱注《淮南子·说山pi》引《龙蛇之歌》说“龙既升云,蛇独泥处”,而《介休县志》卷三录洪世侄《游绵山》诗云:“嗯嘻古之人,敝展轻万钟。长往不违亲,甘作蟠泥龙。”绵山,亦即“绵上山中”的“介山”,历来传为子推被焚之地,洪诗显然把子推比作蟠曲的泥龙。作为求雨神物的泥(土)龙,其状盘曲,正与面饼的“盘蛇状”吻合。看来,子推已由泥蛇变为泥龙了。在《龙蛇之歌》的各种文本中,关于龙的去向除“龙反其乡”(《吕氏春秋·介立))不够确切外,或说“龙既人深渊”((新序·节士))、“龙反其渊”(《说苑。复恩}),或说“龙已升云”((史记,晋世家》)。龙为神物,上天下地人渊均其所能。但龙之“升云”值得注意。《法言·问神》:“龙蟠于泥,C其肆矣。”晋李轨注:“龙蟠未升。”《文选》卷四五班固《答宾戏》:“故夫泥蟠而天飞者,应龙之神也。”原来作为土龙之祖的应龙,就是先蟠曲于泥中而后升云飞天的。
龙蛇都是求雨的神偶,子推传说又有雨早意象,《龙蛇之歌》也因有“不得甘雨”的咏叹而表现为求雨歌辞。从蔡a《琴操》录载《龙蛇之歌》以及古代求雨舞零的情形来看,《龙蛇之歌》应当是配合仪式乐舞的求雨歌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