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生于贵族之家,屠格涅夫幼年便已领略人类生活的残酷真相。他的父亲,一个破落贵族世家子弟,出于生计娶了年长于他的女地主;无心治家,最大的嗜好是向邻村少女献殷勤。他的母亲,命运乖蹇,三十岁时来运转,继承舅父的偌大家业;生性敏感暴躁,在醋意驱使下性情日渐恶劣。他对父母一腔柔情,却得不到温柔和爱抚。以现代心理学推测,与父母缺乏亲密联系的孩子,孤独中长大的孩子,容易缺乏安全感,进而发展为缺陷型人格。屠格涅夫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大都意志薄弱优柔寡断,那便是他自己的影子。在巴黎,屠格涅夫曾向福楼拜倾诉心声。他自身充满女性特征,对他来说,书籍或世上任何别的东西都不能替代女人。他渴望爱情,却总是满怀激情地进攻之后很快退潮。
但1843年一次恋爱,却如上帝之手,锁定了他的归宿。他认识了西班牙歌唱家波琳娜。尽管也有冷淡和分离,屠格涅夫和波琳娜的感情深沉无边,直至死亡降临。他也时时后悔未能如常人那般,可以尽享美满家庭的幸福;“结婚吧,年轻人。”他劝告说,“你们想象不出光棍汉的晚年是多么凄凉。”
他爱着的波琳娜,却是维阿尔杜夫人。他一生中,有好几次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婚姻的门槛;那些准新娘们,巴枯宁的小妹妹、年轻的远亲姑娘、列夫·托尔斯泰的妹妹,个个温柔美丽,再没有比她们更合宜的妻子了。然而理性很快从激情中脱身,难道他不是为了她们温婉可人、全心全意追随他,才动了求婚的念头吗?难道他不是为了波琳娜不肯放弃家庭与他诗意栖居而赌气吗?
他是“爱的歌咏者”。他创作的众多作品皆是为爱情所立的纪念碑。他笔下的爱情,亦总是以悲剧首尾,留给主人公无尽的悔恨和哀伤,却不曾像卡夫卡那般造成精神上的创伤。他热烈敏感,数次激情迸发,为何却最终遵从内心的声音,选择栖息在他人爱巢边的等待和坚守?
鲍戈斯洛夫斯基为屠格涅夫所做的传记里,透露出些许仙机。是的,固然他童年堪称不幸,然而生命自有补偿。晚年屠格涅夫曾回忆童年时代,一位心灵上充满激情的诗人家奴,曾领他到花园的隐秘去处,给他朗读诗歌。屠格涅夫写道:“这些树木,这些碧绿的叶子,这些高高的草丛把我们遮住,跟其余的世界隔绝;没有人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我们在做什么事情;然而我们是跟诗在一块儿的,我们充满了诗意,陶醉在诗意里。”
陈旧的书籍散发着刺鼻霉味,屠格涅夫却闻到了无法形容的芳香!对自然的痴迷,对爱人的眷恋,对世界的温情,完美谐和的瞬间,令人不知身在何处。这种合一体验,足以弥补生活的欠缺,甚至启动“创造性孤独”。孤独的心必是充盈的心。肉体虽是尘土/不朽的灵魂却成长/如音乐的和声,冥冥中一种/奥妙的巧艺在调和/不和谐的元素,使它们凝聚为浑然一体。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在林中散步,亦感受到了这独处中的高潮体验。而十一岁的罗素,把读欧几里德当作一生的大事件,因为那像初恋一样目眩神迷。1958年,精神分析师温尼考特发表了一篇名为《独处的能力》的文章。他认为,独处的能力与自我发现和自我了解有关,也就是关系到一个人是否能察觉自己内心的需要、情感与冲动。在孤独中自处,或是学会独处,便具有一种整合的能力,可以不必通过依赖来逃避孤独或寂寞。
他们相识七周年的日子,作家从彼得堡给夫人写信:“据我所见,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您更好的了——在人生的旅途中和您邂逅相逢,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我对您的忠诚和谢忱是无限的,只能随我一同消亡。”1881年,在故乡庄园、远离波琳娜的地方,屠格涅夫写了一首短短的散文诗《爱情》:“别一个的 ‘我’深入到你的‘我’时你被扩大了——你也被突破了,现在从肉体上说你是很超然了,而且你的‘我’被消除了。”两年后,他握着爱人温柔的手离开人世。在放弃依赖、占有和支配之后,爱出现了,爱扩大了。这样的爱,不乏痛苦,却未曾腐化。
在如今的生活中,碎片化的时间和空间,偷走了人的独处能力与真的孤独,把爱的创造性的威力解除了。这就是现代社会中爱情正在崩溃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