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agershare:鉴于大部分人都无法实现这俩愿望,作者的态度值得借鉴。
昨天上课时说,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两件事:最钟情的爱好成了工作,最心爱的女人成了妻子。
然后很多人就惊愕了,很多人就激动了,很多人就义愤了,很多人就不怀好意了,很多人在惊愕、激动、义愤、不怀好意之后结合自身实际体会作了一些平心静气的思考,很多人在思考之后忽然发现原来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很多人为了这种发现陷入了深深的忧伤。
我知道这种逻辑对于人类是残忍的,但必须承认藏匿在这句话间的悖论,恰好是生命演进的本原:不断地产生厌倦,然后不断地产生期待。
唯其能厌倦,方才能焕发新生的期待;唯其能期待,方才能忍受已有的厌倦。厌倦和期待彼此玩弄,相互牵制着构成张力,然后永恒地二律背反。
这已经不再是一个高唱“工作着是美丽的”的时代和一个笃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时代,事业与爱情似乎只能龟缩在理想的形式内部才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可信与可靠,工作和妻子都是接近于被妖魔化的概念,都是厌倦的代名词。所以,当这世上最不该和不能被厌倦的物事正在遭受厌倦的时候,我们就陷在了一个无比尴尬的局面里,厌倦和期待的渐进线被强行设置了终点,生命的价值就跟着凌乱了。
爱好是什么呢?是吟风弄月吧,是赏性怡情吧,是调素琴阅金经吧,是无案牍之劳形吧,那么当爱好意味着朝九晚五的时候,意味着三险五金的时候,意味着岗位培训业绩评估年终总结的时候,意味着变幻莫测的上司脸色和办公室政治的时候,爱好还是爱好本身么?
爱人是什么呢?是山盟海誓吧,是莺歌燕舞吧,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吧,是执手相看泪眼不思量自难忘吧,那么当爱人也会在清早睡眼惺忪地与你争抢洗手间的时候,在中午没好气地打电话催促你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时候,在黄昏鸡零狗碎地跟你抱怨菜价的时候,在晚上与你就看什么电视节目或周末去谁父母家蹭饭发生冲突的时候,在夜里与你例行公事地迅速进行一次完成任务的性生活的时候,爱人还是爱人本身么?
或者可以说,平淡不过是幸福最高级的形态,繁华落尽,大爱无言,生活本来就不是诗歌与童话。但问题在于,正因为诗歌与童话不是生活,它们才能在生活以外建构起足以退避的精神家园建构起灵魂的避风港,才能以超然的姿势赋予希望并且调和与拯救生活,当诗歌与童话成为生活内在的时候,就只能与生活一起失去价值与魅力。而爱好与爱人,恰恰就是我们的诗歌和童话。
谁都不该厌倦工作和妻子,但至少在表象上看,几乎谁都正在厌倦。否则,又何来那么多的空名应役混日子,那么多的出工不出力,那么多的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否则,又何来那么多的七年之痒审美疲劳,那么多的激情消退青春泯灭,那么多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假如被厌倦的,仅仅是一份名叫工作的行为,我们还不算活得极端苍白与平庸,至少能用周末与假期去投身与享受自己的爱好。假如被厌倦的,仅仅是一位名叫妻子的女性,我们还不至于彻底焦虑与绝望,至少能在幻想与梦中去思恋或编造那个真正的爱人。但如果那份名叫工作的行为就是爱好,那个名叫妻子的女性就是爱人,而我们连她们也厌倦了,我们又拿什么拯救自己?
最钟情的爱好成了工作,最心爱的女人成了妻子。这是一个恶作剧般的语境,是用高于尘世的角度打量世界的虚无和生命的欠然,这句话中讲述的困境,是对人生失败的超验领悟。在西方宗教里,我们是来赎罪的蚁民;在东方宗教里,我们是堕于轮回中偏执而不可解脱的盲众。无论哪一种,我们都可怜无比。
凯鲁亚克在铁路扛活、胡安鲁尔福卖保险、海明威当记者、纳博科夫有大学教职、聂鲁达是个外交官、艾略特一介银行职员、村上春树乃酒吧老板、陶渊明早年当官后期当农民、欧阳修的主业是当宰相、李煜的主业是当皇上,他们都爱了文学一辈子也为了文学燃烧了一辈子,可他们如果有一张履历表的话,职业那一栏都不会填上“作家”。
《红楼梦》不曾蜕变为《醒世姻缘传》的原因是林妹妹死了,小李和温丝莱特多年后的再合作让人们认定如果巨轮没有沉没那《铁达尼号》的续篇就是《革命之路》,如果没有法海你不懂爱,白素贞总有一天会在红尘烟火的摧折里感知到这个小男人的无用与世俗,假如不曾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刘兰芝总有一天会明白焦仲卿不过是一个妈宝和巨婴症患者,嫁作人妇的唐晓芙也会变成孙柔嘉,陆游和唐婉两个诗人其实根本没法在一起生活,刚刚苏醒的白雪公主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的王子完全可能在路边对着另外一个昏迷的美女说出一句“好漂亮的姑娘,我要她做我的新娘”,谁都能看出《神雕侠侣》里的黄蓉真的一点也不可爱了,所有的童话与神话都只敢终结于“她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晚间调解节目里那些为了房产分割而怒目圆睁恶语相向的离婚夫妇,至少在曾经的某一个夜晚,他们也是有过相看两不厌的缠绵的。
当然,其实没必要过分伤感的。在内心深处默认了虚空默认了非真实,也并不影响一场戏剧的观众在落幕前好好享受剧情,并不影响一部网游的玩家在下线前好好打怪练级。真正的超脱的智慧,未必就是站出来点明什么都是假的,而是看破了是假的,依旧能欢天喜地享受下去。
无论如何,能每天从事自家的爱好,能与最爱的女人相伴此生,都还是一种让自己欣慰和让别人羡慕的事。又或者,即便所有的故事总要达向空旷与疏落的结尾,至少这样的故事,还拥有一个喜剧的开端。那么该怎样选择,不言而喻。
更何况,我说这句话的终极目的,其实恰恰是在强调那种非功利的热忱与无目的性的执着,既然爱人成了妻子是一件谈不到幸福的事,那当我爱上一个女孩的时候,原本就不需要因为“我和她之间是不可能有未来的”而隐忍不发;既然爱好成了工作是一件并不愉快的事,那当我爱上一个领域和一份技能的时候,原本就不需要因为“我靠着它可能养活不了自己”而止步不前。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要用一个结果来证明其价值与意义。说到底,工作、妻子,都是人类后天建构出的概念,都是马克思笔下的“阶级社会产物”,都是佛陀口中的“分别心”,但是爱,以及由爱而生的付出与追逐本身,却是宇宙中唯一的永恒。
你爱它,跟赚不赚钱没关系。你爱她,跟结不结婚没关系。
你的爱不需要“后话”、“后续”和“后果”,它需要的,是“不后悔”和“不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