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参加过一次项目管理的会议，主持的人笑着说，他应该最擅长项目管理，因为他在家排行第二，总是“in the middle of everything.”我在家是老小，上面有哥哥姐姐，凡事不用多操心，所以我是一个最不大适合当头的人。
我在俄克拉荷马的时候，单位领导招聘，我都没有去参加，一来我自认为没有什么领导魅力，二来我想少去开点会，留些精力，多写写文章出出书什么的，我总认为这些才是正事，其他都是浮云，充其量只是谋生手段。
后来德州的单位找我做Director职位。面试的时候，招聘小组的人问我如何领导。我当时并没有搬家的强烈冲动，但是碍于情面，觉得不来不好。便说这是我的弱点，我不善于领导，也不喜欢管人。真逼我找一套说辞，只能说我信奉无为而治。
这是面试的自杀行为，目的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他人一个交代，免得跑去做得累，不开心，还要伤筋动骨全家拔寨出发。（果然，因为失去了朋友圈子，我两个孩子在此后的几乎半年内，几乎一直在怪罪我。）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行。也不知道我的话究竟哪里说对了，后来他们还是决定要我。我在电话里跟招聘委员会的人说，你肯定吗？我可说了，管理是我的弱项。后来联络再三，说了几次“你肯定我是你们要找的人吗？”对方的立场没有松动。这事实在活见鬼。
为什么有这些顾虑？我在美国呆过多年，多多少少也做项目管过人，也非一纸空白，但我通过不同渠道了解到，新单位的下属水平不在我之下，在单位口碑都不错，其中一个学历还比我高，过去自己做过Director，在学校的移动学习红火的时候，他成天风风火火在全国各地到处演讲，口才很棒。兄弟的英语都不是母语。大家文化也不大相同，我拿什么镇住他们，难道是靠文学翻译吗？
快一年过去了，我发现我过虑了，工作虽复杂，关系倒简单。部门同事对我非常尊重，什么事情主动来跟我讲，帮我熟悉环境，丝毫没有给自己留一手，到时候给我难堪的感觉。
我一来的时候，不巧我们这一块事情特多，我根本没有个适应期，基本上一来就应对非常复杂的局面，他们说我是“对着消防龙头在喝水”（意思是短时间要消化大量信息），他们处处帮忙，事情该揽则揽，从未有让我难堪的时候。比如有老师来找他们，他们去拜访，他们也让我一起去，好让我尽快熟悉环境，而非制造信息不透明，让我云里雾里。
圣诞节的时候，头跑过来说，我们真幸运你来了。你这两个同事在你手下干得都快乐。你是用什么办法的？我哑口无言。我不知道我用了什么办法，只晓得我们几个人成了哥们，一有事情都一起商量。
事实上我觉得他们对我的扶持，远远大于我的所谓“领导”。当然，我也很尊重他们。我相信《驱动力》（Drive)一书里说的，激发人的内在动力，靠的是给人目标，自治和掌握（purpose, autonomy and mastery), 没有必要盯在人背后看着别人的一举一动。这套信念在多大程度上落实为我的行为，我说不好。
更大程度上是我这两个同事素质很高，我们一起同事才如此开心。例如，后来我发现，其中一位同事也申请过我现在的职位，但是有意思的是，后来要的是我。他就非常优雅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扶持我做我们这个团队所做的任何事。
从这里我也深刻地了解到美国领导力的一个奥秘。起先事情未曾明朗的时候，大家都可以尽力去争，一旦有了秩序，他们便一是一二是二，很少在背后搞鬼。所谓民主，也正是这么回事，你先可以在议会吵作一团，一旦投票结束，水落石出，议案成了法律，大家就老老实实去服从，直到出现修正案或者新的法律为止。
我们中国不一样，不要说领导下属之间有谁不服谁的问题，就是夫妻之间，也往往是谁也不买谁的账。中文“关系”两个字，是真正变成了英文的词（"guanxi"), 因为说到关系，我们实在是复杂去了。为什么复杂？因为隐含的揣测的两面的因素太多了，简单不起来。
美国虽然从幼儿园就开始宣扬领导力（leadership skills), 但是与之相对的做下属的素养也不错。这种素养，可能来自基督教所说的“门徒”（discipleship）素养，追随者素养（followership)。 甚至说强调领导力训练有一大好处，其实是让一部人早早接触领导力，发现自己去带领众人的可能性不大，死心了，最终踏踏实实辅佐他人，也借此实现了个人价值。其实道理也是这样。而今谁还记得阿斗做过什么，可是丞相诸葛亮，谁人不知？人无德无能非要霸占领导位置，结果会让自己让他人都很累。
还有，领导力不是霸气，是使唤他人，而是担当（accountability), 有事情的时候，不去做缩头乌龟，甚至去为下属去担当错误，把功劳送给下属。和上述做领导的领导力不同的是，这类广义的领导力，不拘何人，都是可以有的。
这种能力有先天也有后天的。它可以训练出来。它可以和人的排行、年龄、性别毫无关系。比如按照数据统计，我估计大部分家庭年龄大的最负责，但具体说来，则事在人为，有时候担当责任的反而是年龄更小的人。
这种广义的领导力也和职位无关。前几天，领导安排我们部门一个新的项目，我同事D就说，这事情好像跟我技能组合最配，让我来负责吧。我痛快答应了。这就是一种有趣的悖论，领导安排给他的事，他能尽职尽责去完成。可是从来不去等他人来安排，因为自己是下属，就处处被动，该主动请缨的时候他自会担当。
虽然我是小头目，但是我倒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真正的领导力，他们愿意侍奉他人，愿意承担责任，不管是我这样的人在当领导，还是别的人在当领导，他们都做他们该做的事。前几天，我在儿子学校的墙壁上看到一句标语："领导力，就是在没有别人看着，也一样做对的事。”(Leadership is doing the right thing even when no one is watching.)
或许这才是领导的真谛。如果嫌“领导”一词扎眼，把“领导力”换成“素质”，我看这话也完全正确。
文/南桥 教育工作者、文学翻译、专栏作者。译作《布鲁克林有棵树》、著作《呀！美利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