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agershare:守正出奇,似乎就是这样了。
没有声名,不是教授,一位不受关注的“非著名学者”的逝世,“简直难让未名湖起波澜”。然而也有人说,“他是唯一一个老师,完全满足了我们对传说中‘北大青年’的想象。”
在学生眼里,“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是唯一一个老师,完全满足了我们对传说中‘北大青年’的想象。”
“他让我鲜明地看到,那些我在书上读到过的人和事,在生活中也是有的,并且就在我身边。”
这些评价来自北京大学法学院不同年代的学生,说的是同一位老师——享年56岁的法学院讲师孙晓宁。大家都承认,这是一位不受关注的“非著名学者”,他没有声名,不是教授,他的逝世“简直难让未名湖起波澜”。
但在8月1日北京八宝山殡仪馆,送别大厅里挤不下前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人。人群排出了大厅,队伍蜿蜒地下了台阶,最后一群人停留在楼前的广场上。
当讲师30年,他早已桃李满天下。
有学生回忆,正是在孙晓宁的课上,第一次明白,原来“实质的正义不可求,而程序正义才看得见摸得着”;原来“刑诉法不是用来限制犯罪嫌疑人的权利,反而是用来限制政府权力的”。也有人翻出了孙晓宁老师在第一节课上的开场白:“一个社会如果不把其最基本的单位——人——作为目的的话,是不正确的。”
“是您教会了我作为一个法律人的良知。”一位学生在微博上写道。
“从不著书立传,开发论文科研;也不死念课本,只是一心专注教案与讲台,讲实例,讲道理,讲是非,留给学生自己评判,做一个教师该做的事。”有人这样总结孙晓宁的讲课风格。
这位有个性的老师有时甚至会提前预告:下周的课与考试没有关系,欢迎有兴趣的同学来听。
下周一看,果然台下没几个学生。
时代在改变。孙晓宁16年前的学生、现在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法学院助理教授刘思达还记得,因为孙老师的讲课风格很有感染力,他们那一级经常逃课的学生都一节不落地上完了刑诉课。然而在北大法学院2014级硕士生麦子的回忆里,孙晓宁的课堂上学生很少。
“现在大家都不屑于去愤怒。‘你立场和思想与我不同,我很生气’这种感觉,大家都觉得很幼稚,你想你的,我想我的,只要能赚钱就好,只要学到东西有用就行了。然而孙晓宁教的东西,不是课本上的东西,对司法考试没用,都是些很思想化的东西,那我们就不去上了。”
“就因为这样,反而觉得有点可悲吧。”她说,“如果只是因为你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主义,就不去上他的课,我觉得,这反而是晓宁老师愿意看到的。”
但这位讲课时总是一脸严肃的资深讲师并没有改变过自己讲授的内容。
他年复一年地在课堂上给学生们开出长长的书单,推荐他们去读刘瑜的书。很多学生说,是孙晓宁的课让他们对这世界有了真实的认识。
很多人把他当作自己的启蒙老师,哪怕在课堂之外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
然而,一个人生活的孙晓宁,看起来是“落魄中年人”的形象。他总穿着晃晃荡荡甚至遮不住脚脖的裤子,随身带的茶杯因为累积的茶渍太多,已经分辨不出水的多少。
因为衣着太普通,他曾被北大的门卫拦在门外,要求检查证件。
孙晓宁后来说,如果自己西服革履,没有人会问他要证件,但一旦穿成这样,就会被怀疑——这背后对“穿不了好衣服的人”的歧视和傲慢,让他产生了“与自己年龄和工作不相称的愤怒”:“如果制度都是对弱势者严格采用,甚至借制度之名义刁难,那要制度还有什么用呢?”
没几个学生说得清,经历过那么多年时光摧折,这个56岁的老师为什么还能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尖锐的棱角与“几乎颤抖着的愤怒”。
麦子记得,有一回讲到一些因程序正义没有被贯彻而导致的冤假错案时,可能是瞬间有些眩晕,孙晓宁几乎站不住,不得不坐到凳子上。缓和了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对学生们说“对不起”。
被这一幕震惊的学生在台下鼓起了掌。然而前来上课的人数并不多,掌声也只是稀稀落落。
孙晓宁在北大讲课30年,始终只是一个非著名学者。这并不是令人意外的结局。他没有发表过论文,没有评过职称,是北大法学院任教时间最长的讲师。但他在课堂上提起这事儿,还说“挺好”,这下自己有多余的时间去写诗了。
在严肃的表面背后,他是那种“非常热爱生活”的人,爱打麻将、爱侃大山,会唱流行歌曲,拿过北京高校教师的围棋冠军;还被形容为“有古中国文人放浪形骸的遗风”,跟朋友谈起社会问题的时候从来不让人。
他的一位好友回忆说,自己从不问与他职称有关的事宜,怕孙晓宁对他说,“俗!”
他也是个幽默的人,看到第一堂课被200多个法学院的学生挤得满满的,会举起手机记录盛况,然后对初次见面的学生们说:“我希望大家能够分期分批逃我这门课,有些同情心和怜悯心。”
正像他自己对学生预言的那样,很多人不喜欢他。
“我们都不乐意听,觉得这么刺儿难怪还是讲师,他的课也没什么人去上。”孙晓宁去世后,一个2014级的北大法学院学生在微博上回忆,“直到后来才发觉他真的是一个善良真挚的好老师。”
另一名同学回想起来,去年考试时写到一半发觉自己所答与题目要求不符,惊慌之下问孙老师,而对方微笑地对她说:“没事,按照你的思路来,我支持你写出自己的想法。”
“真诚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他曾对学生们说。
在2014级学生的最后一堂课上,他反复告诫学生们做一个有良心的法律人;又不经意地说起,要找时间整理一下自己写过的诗,看看能不能出个诗集。
孙晓宁在2015年7月27日逝世。那天,因为一直以来的头痛症状有缓解,他还和大学同学一块儿聚了个会,喝了点儿小酒。饭后,大家坐在沙发上正谈笑,他突然头一歪,便没了声息。
第二天,网站“知乎”上出现了一个问题:“如何评价刚刚去世的北大法学院的孙晓宁老师?”一周后,只有5个回答。其中一个人说:“他这一辈子都是尽兴的,他尽兴地爱,随心所欲地活,蔑视世俗牵绊,与其说他有勇气如此,不如说他生就如此洒脱。”
另一个人则断言:“他就这样走了,很快就会被遗忘。”(应受访者要求,“麦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