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金奇的飞机是六点起飞,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我们还在上海新天地喝咖啡。今天,上海秋高气爽,阳光从梧桐树中漏下来,如一幅斑驳的莫奈画。
金奇是英国《金融时报》新兴市场编辑兼副主编,主笔中国与中东问题。早在1999年,他就到杭州湖畔花园的一间民居里,采访过刚刚创业的马云。我此次见到金奇是10月30日,他完成了一周的走访,即将飞返伦敦。
我问他有什么新的观感。
“很奇怪,这是第一次。”他回答我说,“以往很多年,每当经济动荡,都是在国外的人觉得中国要完了,而中国人自己倒挺有信心。这一次相反了,我见到的每一个中国朋友都更显得忧心忡忡。”
他喝了一口浓浓的黑咖啡,问我:“为什么?”
从他的眼睛里读得出来,我的回答并没有让他满意。飞机起飞的时候,除了行李箱,他还带走了有点沉重的疑惑。
2018年正在离去,留下一个明晦不清的空洞:此空洞有轮有廓,对每个人的意味不尽相同。
这一年,似乎每个人都在提问。
年初之际,很多人都以为这将是一个“大年”。改革开放迎来四十周年,欢庆的锣鼓声已在路上,坚决的去杠杆政策正在拆去金融地雷的引线,上百次调控抑制了一线城市房价上涨的可能性,十大证券公司的首席经济学家都对股市做出了“筑底向好”的判断。CCTV正在策划“厉害了,我的国”的第二季节目。
然后,突发中兴事件,火药味浓烈的中美贸易战奔袭而至;
然后,股市阴跌不止,连连刺破一道道心理线;
然后,上百家上市公司濒临质押爆仓,国资驰援,市场百味杂陈;
然后,科技股争先恐后排队香港上市,上一家,破发一家;
然后,拼多多风景独好,“消费降级”甚嚣尘上;
然后,蒋锡培呐喊,马云“退休”,王健拍照失足,民营企业投资同比大幅萎缩,各行各业几无亮点;
然后,有人提出“民营企业离场论”……
每个中国人心中的问题,应该都不比詹姆斯·金奇少。
10月初,罕少在社交媒体发言的马化腾,在知乎上提了两个问题:未来十年哪些基础科学突破会影响互联网科技产业?产业互联网和消费互联网融合创新,会带来哪些改变?
就在他提问的这几个月,腾讯的股价一路猛跌,几近腰斩,蒸发一万多亿港元。今日腾讯所面临的迷茫,甚至超过八年前的3Q大战以及微博的冲击——在当年,马化腾的面前站着容貌清晰的对手,而如今,对手是自己和时间。
另外一个正在寻找答案的是郁亮。在万科三季度例会上,他吩咐属下在会场的大屏上打出了三个大字:活下去。
万科当然不是活不下去了。就在去年,中国有三家地产公司的营收超过5000亿元,千亿级公司多达16家,地产盛宴显未落幕。
真正的问题是——作为中国最大的产业,地产公司今后将如何活下去,以及是否有一种更好的活法。2018年的房地产正陷入角色模糊和进退两难的窘境。
2018年,每个人都在提问。
今年财经界热度最高的两个词,是区块链和人工智能,不过,它们的背后也是一地鸡毛和数不清的疑问。
中本聪在十年前提出的区块链概念,在今年终于引爆为一场投机狂欢,比特币的暴涨暴跌,让人们在战栗中不知所措。未来已来,不过它似乎不是祥云中的天使,而是一头嗜血的怪兽。
人工智能正不出预料地改变着众多的产业,但是赫拉利却警告说,它可能在十年内替代数以千万计的工作岗位,让99%的人沦为“无用之人”。每个人都在问:它包括我吗?
在众多的提问人中,连逝者也不缺席。
今年3月份,史蒂芬·霍金去世,享年76岁。他是当代最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也是一个罕见病患者。六个月后,一本名为《对大问题的简明回答》的遗作集出版了,霍金留下了他对人类最后的好奇:
人工智能会比人类聪明吗?
超级人类出现后,普通人类会灭亡吗?
人类应该探索太空吗
宇宙中还有其他智慧生命吗,我们是否要去寻找他们?
对这些大问题,霍金看上去做出了一些回答,不过在叙述中,人们读出的更多是挥散不去的迷茫和恐惧。在他看来,人类无法控制改变世界的冲动和抗拒改善自己特征的诱惑,而欲望本身将导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2018年,每个人都在提问。
不过,这不是一个让人绝望的景象。
问题的层出不穷,意味着这是一个转折的年份,新的可能性将颠覆既有的秩序。而一个好问题的前方,正隐现无数的路径和探索者。每一代人与自己所处的时代,都体现为一种合作关系,而其本质就是对突如其来的困惑的博弈和破解。
在改革开放四十年之际,我们没有仅仅沉浸于欢呼,而是在危机中正本清源,反省自我,这或许是一种更好的纪念方式。
中国经济的“水大鱼大”,同时正在造成新的不安感,对之的正视和谨慎对待,未尝不是上帝给我们的荆棘般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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