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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永浩:既然必须穿越地狱,那就走下去吧

10月18日,锤子科技的新品发布会在上海举行。尽管罗永浩将登台演讲视为“人生的诸多苦难之一”,但现场一如既往地维持了欢乐祥和的节日氛围。会后,50万台新品瞬间售罄,这几乎是锤子科技创业四年来历史累计销量的一半。

这是久违而难得的好消息。不久前,罗永浩在接受 GQ 中国采访时曾坦承,公司部分员工进入了疲惫期。

创业初期,罗永浩向公众和员工描绘的愿景,是太阳、星星和月亮。尽管外界一再提前宣判锤子科技的死刑,罗永浩却让这场众人围观的死刑迟迟没有来临。但比起最初承诺的星辰大海,距离还不小。

锤子科技起步于梦想,壮大于坚持,目前已近千人,这个行业事关最年轻的互联网,也涉及最传统的制造业,涵盖融资、软件、硬件、采购、加工和客服等各个环节。过去数月,除了一些不便释放信息的部门,如人事和财务,我们几乎跟锤子科技每个环节的负责人都做了深度交流,试图把它从老罗灵机一闪的梦想到产业群之间的每一步环节都还原出来,从而呈现出这家公司目前最接近真实的形态与调性。

我们访谈名单中包括锤子的4位副总裁,其中3位是首次接受媒体访问,包括最近刚入职的产品线和硬件研发副总裁吴德周。

7月9日,罗永浩44岁生日,采访在这天进行。在这个节点回望,老罗创业刚好十年,自2006年开始,他做了牛博网、老罗英语培训和锤子科技等项目。目前为止,还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商业成就。

罗永浩说,他正在反省自己。他的自我修正不止于对公司管理,还包括对自己的肉体干预。这时他的真诚与纯粹,无可置疑。他仿佛不是在面对一个采访者,而是在和完全无需设防的朋友聊天,甚至向我仔细介绍了他服药后的感受。

最近,罗永浩自费给员工发放了埃隆·马斯克传。马斯克在创业中也曾遭遇大量的崇拜与厌恶,他的荣誉破碎,财务一度徘徊在悬崖边。在书中,马斯克引用丘吉尔的话:既然必须穿越地狱,那就走下去吧。

ADHD 患者

罗永浩甚至害羞得都不好意思握手,我也有些不知所措。采访前工作人员给我做心理建设:如果老罗看起来疲惫和不耐烦,见好就收;如果心情不错,多聊也无妨。

我向他坦言了这一点。“我昨晚睡得不错,”这位 CEO 不介意员工背后这么谈论他,笑嘻嘻地说,“今天不疲惫。”

对罗永浩的采访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这在意料之中。员工们说他开会时,不准时得令人发指。心怀愧疚的罗表示采访可以加钟,这对还等着跟他开会的产品经理们可能又是一个意料之内的噩耗。他殷勤地指示他们点些“豪华外卖”。

人们像观看肥皂剧一样,围观和猜测锤子的细枝末节,风暴中的罗永浩其实很安静。“除非跟市场营销推广相关,”罗永浩解释,“否则我希望我在媒体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动静。”

就像他和他的手机总在支持者和反对者中引发宗教般的过激反应,罗永浩自身也充满了矛盾。

他具备精力充沛的独裁者气质,但并不自命不凡;他以出色的演讲能力和煽动能力著称,鲜为人知的是他的社交恐惧症;工作时他的暴烈脾气总是毫无预警地爆发,又毫无缘由地结束,但下属们也会谈论起他骨子里的柔软;他有特别成人的部分,善于把握别人的情绪,可也有员工感叹,44岁的罗永浩更像14岁的少年。

见罗永浩之前,我读了《分心不是我的错》。这是他最近分享的一本书,关于注意力缺失症(ADHD)。

这是由脑结构异常所致的一种病,准确地说,是一种先天气质。具备这种气质的人通常具备显著的正向特征,比如聪明、有创造力、有韧性,负向特征也很明显,情绪不稳定、冲动、缺乏组织性等。

“你所有的正向特征都符合,”我告诉罗永浩。其实,所有的负向特征,他也都符合。

跟罗接触的员工提到,每当他们发出“罗老师,今天心情不错”这样的称赞,这位 CEO 都有自嘲的幽默感:吃药还是管用的。

他服用的药物名为“专注达”,这是音译名,进口药。好处是改善负向特征的同时,正向特征也不会消失,服药的头两个礼拜,他有剧烈的头疼,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副作用了。

“医生说,ADHD 患者的人生,要额外地受很多罪。”罗永浩不介意袒露自己,怀着对世界的温柔和善意,他希望大家了解这个病症,怀疑自己有同样问题的人也该去看医生,改善与生俱来的问题造成的烦恼。

“专注达”跟锤子科技目前的状况有一定的暗合。罗欠缺的以及他专注努力的,恰恰是“达”,一个成功。

自2012年天使轮伊始,锤子科技保持着先融资、后发布新产品的有序节奏。目前 D 轮融资信息尚未公布,罗永浩已将名下半数股权质押给了阿里。自2013年推出 ROM 之后,无论是2014年的 Smartisan T1,还是去年发布的坚果 U1和 Smartisan T2,罗永浩承认,成绩都不如人意。

在手机这片竞争激烈的红海甚至是血海中,锤子有些员工表示,要有更多的耐心。

“你采访的这些表示要有耐心的,是我这里相对比较有出息的,”罗永浩说,“有些同事已经很疲惫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是人的常态,疲惫是正常的。”

挫折并没有影响他对未来的期望,他蹿到白板前写写画画,向我解释在“土包子机”和“一模一样的手机”之外,讲究设计、审美和用户体验的手机的领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蓝海”。

他沉迷于一套设计话语,起步时的自信源于此。他在白板上写下 GUI、UX、ID 三个缩写字母,分别代表视觉和图形界面、人机交互、工业设计“, 这个东西我凭着兴趣研究了十来年……”

我在他唠叨声中有些走神。结束演讲的罗永浩表示抱歉:“我感觉跑题了,可能你回去整理录音时会比较疲劳,不好意思。”

事实上,罗从来就不在准确的航线上。他当过英语老师、经营过培训学校、办过网站,最后又做手机,哪样都不挨着。另外,你还得考虑他微博名叫“罗永浩可爱多”的过往。“可爱多”是曾轶可粉丝的代称,锤子成立约一年,罗为了公司形象才改回本名。

罗永浩说,自己糟糕的身体虽疲惫不堪,心里总有一股火苗在蹿。他把对世界的独特看法当成真相,这给他希望,也给他焦虑,正因为它的存在,才激发了罗永浩全部的心力与生命力,对抗事业的艰难起伏。他付出的代价,则是失望、毅力和坚持。

个人项目选手

陌陌 COO 王力曾是老罗英语培训员工,也是罗的朋友。他笑称老罗这两年都快销声匿迹了,“一个过气网红有什么好采的?”

“我跟芙蓉姐姐是中国互联网上的第一代网红,”罗永浩故意消解自己,“难得的是这么多年一直红。”老罗语录是把严肃的内容包裹成段子,它满足了两种需求,一是听着乐,二是听着音乐并让人有所思考,“两个结合起来才构成了持续的影响力。”

牛博网时罗永浩接近于光棍,2008年创立的英语培训是罗永浩作为企业家的第一次训练,也系统呈现了他的本质性格。拥有三四十名员工的培训学校充其量是个门市部,罗永浩已忙得不可开交,常常为了在海报上抠一个像素熬通宵。

“我这样的人,”他说,“本来按计划要加班到12点,由于不放心,会强迫症似地抠细节抠到4点,把很多东西确认六遍、七遍、八遍。”

他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也没给下属太多的空间感。王力有时发现5分钟内手机上5个来自老板的未接电话。如厕时罗永浩也急着敲门找他,“都是为了屁大的事。”

办学校时,罗永浩的财务意识很差,同事都说他“特别不在乎钱”。学校在海淀区地铁站旁租了教室,窗帘选用电影的双层幕布,投影仪要买高流明。

他昼伏夜出,跟市场宣传工作有交集的数位员工,要把重心放到晚上。等他做决断时,效率也是可疑的。

员工和朋友的普遍共识是,罗永浩是典型的巨蟹座,敏感、细腻、居家。

罗永浩的数位朋友先后都当过他的投资人,冯唐投资了英语培训,唐岩投资了锤子科技。从事管理咨询的冯唐提过三点意见,抓大放小、定方向、容人。冯唐认为这是一脉相承的,做手机后多了一项:找钱。

罗永浩称,抓具体业务是由性格决定的,“说难听一点就是劳碌命。”他又转向了锤子管理上的自我检讨,当他为了抓细节影响大局时,批评他是虚心接受的。

新租赁的教学点开课前,罗永浩半夜带人把教室的音响参数都调到精准刻度,并要求员工拍照备用,以便弄乱后,管理员可以调回原样。郊区的教学点附近是卫生状况欠佳的饭馆,他要求在新生入学指南上标注好附近的清真饭馆,他认为“有信仰的人,会相对有底线”。

罗永浩想过退休后去大学讲课,教育工作能给他满足感,但商业培训机构,传授的是“多蒙对几分”这种东西,任何一个有形而上的追求的人,在这样的工作上不可能得到事业上的满足感。

“做了两年多,学校一挣到钱,我马上就不想干了。”幸运的是,投资人都是他的朋友,对他转型都很支持。但对于做手机,如果1是绝对反对,10是绝对支持,在这个区间里冯唐倾向于4 :反对,但不绝对反对。

冯唐称,2012年前后手机的模具化,从功能机到智能机的消费者升级,给了小米和其他品牌机会,老罗的辨识度能带来第一批用户,“换另一个疯子和偏执狂去做,没有老罗的粉丝群,可能一年都活不下去。”但他除了爱玩手机,没有软硬件方面的技术背景,注定是场苦战。

柴静跟罗永浩商量过创业项目,希望做个谈话类的脱口秀。罗永浩相信自己能做成,但热情不高,“比起科技行业带给我的兴奋感,可以忽略不计。”

他回家跟老婆说要做手机,“对她来说,其实这个跨界也特别夸张。”罗称,就跟所有聪明的老婆一样,她特别会在适合的时候说傻话,她说,“你肯定行。”

“她相信我有很多怪异的能力,但我不觉得她真相信英语老师做手机一定成,她只是知道我主意正,不好拦,索性就不拦了。”罗永浩说,如果你跟老婆相处有这种质量,其它的就都无所谓了,“所以生活上我全都听她的。”

罗永浩称,财富肯定是创业的最大驱动力之一,但他现在做事已经跟钱没多大关系了。投资人允许他现在就卖掉锤子科技几个点的股份,“具体数字不说了”,如果套现的话,他早就实现财富自由,如果公司做不下去,打个折卖掉这辈子也够了。“我现在知道那些企业家说他们拼命工作不是为了钱,其实是很诚实的。”

他对自己充满自信,难以被说服。不止一人提到,罗很难因别人的意见而改变,坚持的好处是有时需要那口气才能撑下去,缺点是,他通常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如果他不这样,一个外行扎进资本密集产业,不可能走到现在。”一位员工称,但这并不意味着罗适合创业,创业是集体项目,他是个人项目型选手。

罗永浩也在复盘,当初圈内的评论者认为他对技术实现的难度和复杂性缺乏敬畏,“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

草台班子

2012年3月,唐岩帮罗永浩凑了900万启动资金,做了一家手机公司。罗永浩说手机业内都嘲笑他,因为山寨手机厂商也要几千万甚至上亿才能启动。

创业过程上,锤子学习的是小米模式,先做软件,后做硬件。

软件部门的项目总监周雁桥2012年在锤子科技上过一天班,那时罗永浩还以为几个人就能做出一个系统,没日没夜地搞。周是40多岁的大叔,“工程师都是男的,生活很苦,他们老希望招一个年轻的女项目经理,看到周来了,就在那跟老罗闹。”罗只好说,那雁桥你晚点再来吧。

他说当初锤子科技是“百分之百的草台班子”,手机系统软件团队现在约200人,但他出去跟手机圈的吃饭交朋友,发现别家都是500人以上的编制。

罗永浩称,由于他本人没有技术背景,前期招工程师基本靠碰运气。初创时只有7名软件工程师,大部分自称是罗的粉丝。有些人来到锤子,才写下生平第一行安卓代码。

邹伟曾服务于播思通讯,是中国第一批安卓开发人员,2013年加入锤子。初次接触,罗永浩跟他讲产品要做到如何精致,邹伟自认是糙人,对此不感兴趣。罗换话题讲卖产品。“他说 T1做完公司就牛得不行了,”邹伟称,当真的话,心理预期还是有挫败感。

罗永浩只会听取分析力很强的观点。邹伟称,有员工因不熟悉安卓,被老罗嫌弃过,如果仔细阐明风险、人力投入和时间评估,他会调整方案。

一个初创企业没有钱、没有人,好在“有价值观的企业更容易招到愿意跟你一起奋斗的人”。

锤子产品总监、工号001的朱萧木用手比划了个人形,“我的三观是被老罗捏出来的。”

“老罗直接说要干掉苹果,就信了,”朱萧木说,“现在也信。你看中国现在发生的事,好多我都信了。”

原法务总监金扬记得,有次罗永浩指着 iMac 上的设计师网站 Dribble 里某个作品页,说这个设计师一定要找。这就是现任的UI设计总监方迟。

“绝大多数设计师的一生,都没有机会给一个懂设计的 CEO 工作,”罗永浩称,“Dribble 上中国地区排名前100的,最多的时候我这里有13个。”

厨师秦延庆是19号员工。原先在饭店打工,别人偷懒不洗菜,他不偷懒,很不合群。他出来单干,在大连开夫妻店,选的物料比酒店都好。大家都不守规矩,守规矩的人处于不利地位,秦从老罗语录中获得共鸣。他当着我的面背:每一个生命来到世间,都注定改变世界。你要么把世界变得好一点,要么把世界变得坏一点……

锤子招厨师,秦延庆信心十足地投简历,“我不觉得一个科技公司能招到靠谱的厨师,这跟厨师的职业发展是相违背的。”面试就是炒菜,吃完老罗挺高兴,谈完工资,让秦把店里的剩料快递到北京,他原价购买,店面转让可能也需要时间,损失他承担。

公司初创时,秦在居民楼里做饭,中午和晚上同事来拉他。路上看到货车车轮打瓢,或是别人的刹车灯不亮,开车的同事都会追上去提醒。“不止一次这样的事,不止一个同事这么做,”秦说。

锤子的世界观

公司初创,原锤子科技设计师 Nod Young 根据罗永浩向他描述的“感觉”,设计公司的 T 形 Logo——公司之所以取名锤子,也是因为它“有点象征着面对旧世界的信心和勇气”。

“最初关于造型的定义,我们更倾向于有灵气,有精致感,又有一些拙感的设计,”他说,只有一种锤子是为了精致而精致,那就是作为某种仪式的饰物,他在西斯廷教堂中见过,并从中获得了一些提示。最后,设计 Logo 前后用了一个多月,“再用工业级的方式润色曲线。”

锤子科技更多的是展现了罗永浩的世界观,而非生意。无论是工业革命的突进,还是宇航时代的登月脚步,在宏大时代的缩写本里,锤子作为工具贯穿始终。入行时罗永浩认为能比其他人做得更好,他说,做锤子“就是要改变世界的”。

员工和朋友都说,罗永浩在打磨产品中获得愉悦。就像他要求在 Logo 中体现的“拙感”,罗永浩也有种抬头走路不看天的质朴。

作为工具之母,锤子像空气一样贯穿了人类的历史。传统的打铁业讲究锤艺,师父使用小锤指挥节奏,小锤在铁坯上的落处,就是抡着大锤的学徒要捶打的位置。在锤子科技,罗永浩就是小锤子,手握方向盘,其他员工就是大锤子,负责执行。目前这种配合还需磨合。

设计和软件部门都提到,罗永浩经常拖流程,这也导致跨部门协作的低效。方迟称,有时设计拖软件的工作,有时则相反,“都是因为特别小的事情。”

方迟称,系统发布的时间点是很重要的,但罗会因为对一个图标不满而暂缓发布,“有些失误是可以在后续更新中修改的”,“我们设计的压力非常大”。

锤子科技也在诸多方面体现了罗永浩野孩子般的精神内核。T2挑战了激进的全金属无断点的技术,同期坚果又出现问题导致延期,罗永浩称,当所有项目不得不串行时,任何一个时间点上的延误,都会导致后续的产品顺延。

真正的问题是,正是臻于极端的完美主义驱使罗永浩去践行哲学意义上的极致。很难甄别清楚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他的工作状态和他在产品中呈现出来的纯粹度无可非议,他前期匹配失度的精力,还有他造成的拖沓,又常与商业逻辑相悖。锤子团队意识形态意义上的崇拜、困惑与诟病,也由此而生。

最近老罗给员工们讲,一个企业想超速发展,只有三种可能,一是杀进没有竞争对手的蓝海,并直接做到八九十分,二是做到相对于行业原有水准腰斩的价格,三是革命性、颠覆性的技术突破。“我们现在一个都不沾,靠卖设计,卖体验来做溢价,是需要时间的。”

“老罗也会撤回想法,不是说他不讲道理。”软件开发高级总监邹伟称,“功能上,他希望做到大而全,我们现在只能做到小而美。”

“你知道秒表的故事么?”邹伟问。做秒表的声音时,罗永浩不愿随便弄个廉价的音效文件,他从德国花了几百欧买了昂贵的秒表,在录音棚里收了声。

“用户会为这个买手机吗?”邹说,“通常不会,但我觉得这种做法特别对得起我们开发的这个东西。”邹伟自认是糙人,但他谈论起工作时却说“要做一个打动人心的产品”,这是罗永浩放射的影响力

在他的趣味核心,罗永浩以奇异的方式与世界发生反应。

他拿眼睛瞄一眼,左边是不是比右边多了一个像素?这个动画是不是慢了一帧?设计师们的第一反应是“不会吧”,拿工具辨认后他们都承认,罗是正确的。

设计师谢铿指着手机上的灰色面板称,罗永浩对色偏也很敏感,“一般人看这都是灰色,但老罗能看出这个是偏红或者偏蓝的,当时我也没反驳,回头在PS里看,确实有色偏。”

设计公司T恤时,罗永浩一定要求把背后的 Logo 缩小1.8毫米,“大家都觉得吹毛求疵,”锤子科技 BD(商务拓展)副总裁苗颖称,“做后发现真不一样。”

罗永浩几乎以自虐的方式释放他的热情。这家公司前后重绘了近两千个应用的图标。设计师谢铿说,早期每个图标,UI 部门开完小会都要跟罗一起碰,罗给他们找参考图,告诉他们怎么改,每一道阴影的半径和深度都要亲自过问,“现在他已经没时间这么对细节了。”

谈到对细节的独特感受力,罗永浩矜持地称,他完全没做额外的努力,完全是幸运,“就是基因问题。”

金扬称,公司能活到今天,这种基因是很重要的原因,“如果上来就粗制滥造,就算开机页还放个老罗的头像,也一样早没戏了。”

金扬还记得解决启动器交互界面时罗永浩的反应,那天他刚端上饭碗,就听到外面罗兴奋地高喊,“Launcher !Launcher !Launcher!”

在最初的争吵和讨论中,奠定了操作系统的基本形态。“通常我们会在他失去耐心变得暴躁之前,给他个比较完美的作品。”设计师谢铿称。

忧伤的老板

2014年7月 T1发布时,锤子的产品、设计、硬件、软件、客服、市场等等全加起来才200来人,如果重回到那个时间点,罗永浩自称是不敢做的,“这是非常离谱的,其实正常的话,需要千人左右的规模。”

T1时没有销售部门,也没有生产部门和生产主管,本应做 T2研发的工程师只好全都扑到工厂去“救火”。

罗永浩住到了工厂旁,头几天他一个个挑。供应链副总裁关健称,罗对瑕疵的发现异于常人,对甲方很严,这也使他成为全公司唯一下命令的人。

“老罗几乎连1微米的不平都能感受到,”结构工程师曾令军说,T1、T2使用三个实体键,在制造中会有公差,有些高矮差约一张纸,“我们要把按键按高中低分类,每一个都要量,工作量非常大。”

2014年10月,命途多舛的 T1发布不到半年,迫于销售压力,罗永浩将定价下调了千元。直到现在,部分员工还认为这不体面:首批用户顶着被鄙视的目光来买产品,结果转眼就降,他们脸面何在?

尽管以透支个人影响力为代价,这却是罗永浩作为企业家的进步,因为当时他离发不出工资只有一步之遥。事后证明,这是救活公司的一招险棋。

“人家跟我说资金很紧张了,我就继续加紧找钱,财务部的同事有没有吓唬我,我不确定,”参与融资工作的金扬称,跟很多创业公司相比,锤子算幸运的,“我们从没真正发不出工资,你说容不容易?肯定也充满了困难。”

过往罗永浩的观念和行为高度一致,做手机时遭遇的却是被打脸、再次被打脸的过程,也有朋友和员工揣测,他的内心或许比较痛苦。“这是对我彻底的误解,”罗反驳,“我只是表皮比较敏感,你试着再捅我一百刀、两百刀、三百刀,你也捅不死我。”

尽管外界认为罗永浩从事的是一项脆弱的事业,罗永浩却彪悍地挺到了现在。

胡伟是锤子科技第82号员工。从罗任教新东方时起,健身教练胡伟就带着他锻炼,“凌晨一点、两点多还练呢,练完后面可能还有一两个会。”

2013年,刚从中关村搬至望京,罗永浩就要搞健身房,“你先带我练,上手后再带他们练。”结果都是员工练,他难得去。

罗永浩会拿别人的身材开玩笑,你怎么越来越胖?赶紧去锻炼。对方说没时间。罗永浩回:奥巴马都有时间练,你没时间?“如果是朋友,会回一句你也不练,”胡伟称,“一般孩子们不敢这样回。”

一年多前,左小祖咒每周去三次锤子的健身房,从没在那看到越来越胖的老罗,“真是忧伤的老板。”

我们见面的会客室旁边,就是罗永浩紧闭的办公室。工作人员介绍,有个投资人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想进去参观他的工作领域,一饱眼福后热烈地向罗表示,这才是他料想中天才的办公室,一切都是混乱的。

罗永浩有洁癖,喜欢反复擦拭,但他的东西又以割裂的方式呈现。“他的办公室,或是公寓,那是完全不能想象的乱,”朋友称,要是没有老婆,罗永浩的生活品质差得毛都没有,“比如椅子很有品质感,但上面是一大堆衣服,CD 机挺漂亮的,CD 乱成一团……”

锤子初创时,罗永浩跟太太京津两地分居,工作和生活不分开,“自从罗嫂搬来后他就利落了,也精神了很多。”行政采购石晓宇称。

罗永浩称,视频网站找他谈过做脱口秀,开出的价码他看了吓一跳,员工也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么费劲的实业,是不是因为实业没做成不好意思做别的,是不是自尊心问题。

“我说不是,做别的都没出息,”罗永浩谈论起了巨大的梦想——只有做手机才能彻底掌握一个时代属于整个人类的计算平台,并在下一个计算平台的革命到来时抓住契机。

T1的第一批用户,大多都是认同罗永浩的精神理念,进而购买其产品的支持者。客服部门的杨兴悦称,在交不出货接到的催单电话中,有些用户从上老罗英语培训讲起,开始倾诉。

客服副总裁乔立元在锤子科技的工号是466。他2014年10月入职,正是这家公司焦头烂额之时,之前他在联想担任客服运营总监,管理1200多人。他说之所以答应过来,一是产品符合他的审美,他用黑白两台 T1,他指着白色那台,“这是我自己买的”,二是用户自发组织线下体验会,让他惊讶这家公司的魔力,还有便是罗永浩本人,初次见面前罗转告乔,他可能会发脾气,发完马上就好,不要当真。见面后双方感觉很好,还合了张影。

乔立元称,自己是偏感性的理工男,且已财务自由,如果是理性人,不会这么冒险。客服部门现已200人左右,还要负责线下维修和备件供应链。

在乔看来,罗永浩尊重专业智慧,他来之前跟老罗聊过一次管理规划,“他挺满意,后来就不太干预。”

“你知道老罗砸冰箱吧?”客服笑称,“他给我们挖了个大坑。”

罗永浩那幅经典的砸冰箱海报是由 Nod 设计的:头缠红巾带,拿大锤的宽大背影。“虽然可信赖的背影才是关键,但公众聚焦在锤子上了。”

很多用户共享了罗永浩“我不问输赢,我就是认真”的理念,客服处理时一有不满,就说要到公司楼下砸手机。

乔立元称,在聚光灯下稍有不慎,任何小失误都可能会变成公众事件,因此格外认真。罗永浩追求尽善尽美。“我们既要做到专业准确,又要带点高级的幽默感,”杨兴悦称,“亲”、“么么哒”就不是锤子的风格。

社交恐惧症

2014年5月,T1发布会后,张玮玮从国家会议中心看完演讲出来,两个身穿安保制服的人在背后聊天,说“这人不搞邪教,去搞手机真是社会的万幸”。

谈及煽动功力,罗永浩称,年轻时就发现自己有这个能力,他还是以知识分子自居的,读书反省比较多。他回忆了20岁在家乡第一次去看球的那个遥远下午,全场一起辱骂客队时,他的心跟流氓们在一起,在群体里一起蛮不讲理地骂人有非常明确的快感,中场休息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这么糟糕,“人都有恶劣的、兽性的一面,对此我是高度警惕的。”

在中国,擅长演讲的人,很多都是成功学骗子,罗永浩因此有些心理阴影,接触生人总是让他紧张,“如果企业的发展不需要我登台演讲也能进行得很好,我愿意为此少活五年。”

罗永浩视演讲为“我人生的诸多苦难之一”。他还是脱轨的天才。2015年坚果发布会上错漏百出,在员工看来只是一次拖延症事故。唐拉拉称,每次发布会前都不知道他要讲什么,“七点开场,五点才做好 PPT,总是手忙脚乱。”

发布会前罗永浩身处另一个宇宙,通常他要经历48小时不睡的状态。十几个助手跟着他通宵,软件、设计、做 PPT 的,要什么就给他现做。罗永浩经常把重要的时间浪费在不重要的事情上,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坚果发布会上午他还让设计师去修改微博上的海报,那时最迫在眉睫的 PPT 一遍还没过完,连错别字都没检查完。

有时罗永浩的想法反复无常,设计师们被来回折腾。“有些效果做出来后不满意,但这是他自己的意见,”谢铿称,“我们提醒他,他说那我就不能改么?”罗永浩解释,每场演讲他平均要准备200小时,前期没有任何人能帮忙,后期会因压力太大,下意识回避一些真正该关注的东西。

对围着他团团转的助手而言,这段经历刺激又疲惫。当罗最终站到台上,他们中的数位都因心理压力得到释放而热泪盈眶。发布会后“反响热烈”,对拖延症的批评也就不了了之。

唐拉拉称,罗永浩不适合陌生人之间推杯换盏的社交场合。有些发布会邀他去捧场,他形容自己在贵宾室里天人交战,“陌生人跟我打招呼,必须给个友好回应,否则显得傲慢无理;我不主动打招呼的话,显得不礼貌;双方都不打招呼又很尴尬。”

为了缓解心理负担,罗永浩带着同事前往,有些场合他得坐在带名牌的席位上,同事没法跟他坐一起。“那时真是生不如死,”他说,“反正该去的还是去了。”

在没有目的性的场合,罗永浩心态放松,表达的欲望也很强烈,进入目的性比较强的场合,比如谈融资或者战略合作,他就不太擅长,王力称,“如果去企业工作,有些职位老罗肯定做不了,比如销售和商务拓展。”

答应面访前,罗永浩问能不能笔答。“不得已他绝不跟你聊天,”石晓宇称,“如果跟机器说话能解决同样的问题,罗一定选机器。”

对于他觉得舒适的物品,罗习惯重复。他的办公室旁有个塑料袋,里面十几双完全一样的塑料拖鞋。健身教练胡伟向他推荐了 Asics 一款鞋,他前后买了二十多双,“把亚马逊买光了。”

胡伟对此的解释是罗不想把时间花在试穿上,节省精力认真工作,而王力认为,这是他社交焦虑的一种表现,“购物时你是导购人员的焦点,被盯着看,非常不自在。”

利他主义

我见到罗永浩前不久,他将名下半数股权质押给了阿里,“还在保密期,什么也不能讲,这一轮结束后会公开,”罗永浩说,“不过这四年科技媒体猜我们内部的事情,几乎全猜错了,这一点我也挺惊讶。”

2015年 C 轮融资后,锤子科技的估值已达26亿,投资商包括苏宁云商。网传的照片中,罗永浩跟苏宁董事长张近东坐在一起,显得腼腆紧张。“我对事业成功很渴望,但我对成为大佬没什么渴望,有些场合下,我会被主办方安排和大佬坐在一起,这总是让我很尴尬。”罗永浩说,如果一定要面对这种情况,他很愿意看到这样的照片:他跟大佬坐在一起,大佬显得很松弛,而他看起来正在虚心请教问题。

该如何跟资本打交道,罗至今还很困惑,“你不能全说实话,也不能撒谎,同样的事实该怎样排列组合才能让他听懂,或让他觉得他听懂了,这完全是个技术活,我到现在也没很好掌握。”

罗永浩早期见投资人时也喜怒形于色。“他甚至聊一聊,就看手机,不搭理投资人,”黄章晋称,唐岩为此曾批评过罗永浩。

2013年3月 ROM 发布后,锤子科技烧光了天使轮的融资。A 轮融资是唐岩帮忙解决的。“投资圈对老罗不了解,听说这人又是砸冰箱又是干什么,觉得他疯疯癫癫。”

这恰恰是罗永浩遭致的尴尬。创业初期他炮轰行业,尽管他还一无所有,但已经幻想拥有了一切,他希望传达敲敲打打,对精致琢磨不止的精神,却被外界视为拎个铁锤什么都敢砸。

唐岩说老罗很骄傲,实在没办法了才会来找他,“我有时会怪他,怎么不早点找我。”

唐岩将自己的投资人、紫辉创投的郑刚介绍给罗永浩。郑刚天使轮时同意投,但要追加涡轮条款,就是简单的业绩对赌。唐岩认为创业公司早期不应该接受。A 轮时唐岩又去找郑刚,并提出不能使用涡轮条款。 A 轮的价格是天使轮的6倍。2014年3月,锤子完成的 B 轮融资中,紫辉也有追投。

参与融资工作的金扬称,罗永浩是产品经理型的创业者,他更多的是基于个人喜好谈产品,不擅长谈战略,但投资人关心的是更完整、更全面的生意经,因此,融资的过程并不是罗花了多大心思打动投资人,而是他无差别地传达了个人理想后,有多少投资人觉得这事可以赌一把。

“那些保守的或是规模特别大的投资机构,离我们距离好像就比较远。”金称。

这样投资者的帮扶、背书能力都要差一些。罗永浩承认这件事他有责任,也有些后悔,初期是有机会被明星机构投的,“刚好处在我们和投资人团队信心爆棚时,对方又把价格压得比较低,所以就没合作成。”

至少,现在他已经不率性而为了。员工们说,罗永浩现在有时一天见三个投资人,每次三小时,讲三遍同样的话,“态度一直非常好,假装情绪很饱满。”

“古板无趣是企业家的标配品质,”罗永浩称,“所以我现在在商业领域里,无论谈投资还是合作对象,都会刻意板着,除非确定他是同类人。”

“但这个几率是很低的”,他说。今年三四月份,在昆仑饭店大堂,唐岩劝罗永浩,要有财务意识,要注意融资的时间点。

罗永浩最近做了基因测试,测试显示,他有严重的利他基因。他希望能持有更多的股份,以便有控制权,“但在把财富分出去、让别人高兴这件事上,我的意愿始终都是强烈的,我们初期做的期权池高达30%,多数公司的期权池一般是15%到20%。”

“很多跟着我干的孩子,单纯是为了钱的,也占到了很大一块,这很正常。”罗永浩说。

即便对他的梦想表示不乐观的员工也承认,罗是好人,“只是欠大家一个成功。”

某个主管的思路跟罗永浩存在分歧,出去创业,融资也是罗跟他一起去谈。主管笑称,他打算注册一个“白眼狼科技有限公司”。

少年与教主

罗永浩曾考虑过把手机命名为“少年”。另外他还想过注册个公司,名叫“不服”。就像这两个细节所透露的,作为一个优点、缺点都很明显的人,罗永浩周围的人际关系充满矛盾。

商务拓展副总裁苗颖2015年12月入职,之前她担任新浪微博副总经理,在锤子科技,她的工号是941。入职第一周,她听到的全是关于罗的负面评价,他管理混乱、脾气不好、善变、没有人能看透他……

“这是由于没有很好的沟通方式,”苗颖称,罗永浩从出办公室到公司大门的路上都会被拦着签字,信息不对等时,要快速做准确的决定非常难。

出于对员工心态的保护,苗颖通常不让下属跟罗直接沟通,她又举了诸多琐碎的例子,说明他在出其不意之处细腻得动人,“他只是不太会善意表达。”

基于个人经历,张玮玮称,跟罗永浩一起工作会有两种状况,一是被他带疯狂,一是被他搞崩溃。

出于对“朴素的自然力”的热爱,罗永浩曾找张玮玮、周云蓬等人给曾轶可做专辑。民谣歌手对超女的抵触情绪特别强,但罗永浩很疯狂,张玮玮在给孟京辉做戏剧配乐,每天从剧院出来,看到罗坐在车里守株待兔等他。

“特别真诚,特别狂热,”张称,“我说就偷偷帮他做一下,不署名。”

录音时每天工作到很晚,罗永浩对音乐很崇敬,一直处于情绪的制高点,没到一两天张玮玮的抵触情绪就完全变了,“他的激情,他投入的强度把我彻底感染了。”

张玮玮说这种体验很迷人,他不在乎署不署名,也不要录音费,“拿钱它就变了。”罗永浩不停发信息要银行账号:玮哥,雪地裸体跪求账号。后来又给张拉去了一套音响。

张玮玮平时称罗永浩“教主”,“他的生命力很强,传达自己时特别准确,特别强烈,一旦接收到真有点不可抗拒。”

屡遭挫折后,不少员工已难再被老罗的愿景催眠。对这位他们爱之恨之的 CEO,他们多提到他令人避之不及的脾气,他效率可疑的管理,同时又表示了最大限度的包容,因为罗的正直与有情有义。

八年前,石晓宇去老罗英语培训求职,当时他23岁,看到偶像罗永浩,不停傻笑。大概两三年前,他发现自己在有些问题上跟罗的看法已经不一样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我,跟听老罗语录之前的我,是不同的人。”

锤子初创时金扬还服务于律师事务所,以外部法律顾问的身份参与前期的合同审阅和融资事宜,不时去蹭饭。2006年,他在牛博上跟罗永浩理论,被罗拎出来臭骂,那是金在网上第一次出名。同时罗又提供了更多的信息,令金认识到错怪了他。由于开头第一下就已刻骨铭心,对罗永浩急躁的那一面金扬早有心理准备,“这种准备到今天对我的心理健康都是有帮助的。”

作为朋友,罗永浩没有太多感情起伏,哪怕骂骂咧咧,相处也很愉快。只有成为同事,一起做事情,才能感受到他的压迫感。

在安静温和和愤怒之间,他转换得顺畅自然。石晓宇是原老罗英语的美工、现锤子科技的行政采购,跟罗共事了8年。他记得第一次见罗永浩发脾气的状况:会议室里传来他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感觉就快动手一样,紧接着罗摔门而出,玻璃门惊天动地地响,半小时后他拿杯冷饮,叹口气,若无其事地坐回继续聊。

罗永浩不满意时,砸键盘宣泄,同事们说他影响其他人,他只好跑去货梯里哐哐猛踢垃圾桶,回来后又有说有笑。

罗永浩曾经一路火花带闪电。吵架时他从不挑拣,不因对方只有三个粉丝放过他/她。黄章晋曾从功利的角度劝过罗永浩,动不动吵架,传播界面不友好,“他特别谦虚地用很大的声音不断提问,显然他只是强迫自己做个姿态,没真正打算改变自己。”

“网红当惯了,他很任性,”黄章晋称,“没有及时把自己装到企业家的社会角色里来。”

“老罗的攻击型人格冒犯了很多人,”金扬称,据他所知,现在对罗的约束主要是让他尽量减少攻击,减少增加新的敌人,但对于转化历史上的宿怨,“可能没什么好办法”。

罗永浩解释,天生脾气不好的话,可能因很小的事爆发,如果骨子里理性,真正的大事反而不会发脾气,“我多数都这样,虽然也有失态的时候。”

什么时候?他答:比如跟王自如在优酷的对峙。

他说对峙完回家看视频回放时,看了几分钟就脸红了,按照事先意淫出来的局面,他本应风度良好且笑眯眯地指出对方的问题。

但经历了地狱般的生产危机后,情绪完全不能控制,现场表现得气势汹汹,“这一定是丢分的,对公众来说,道理怎么样其实常常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风度。”

自 T1后,罗永浩在微博上软化锋芒,做出账号被接管状,他笑得腼腆又有点小得意:从来没被没收过,但让他们觉得被没收了很重要。老罗仍在沮丧中维持着一定程度的倔强,“无论你每次写什么,看下面的评论都会有非常绝望的感觉,后来就不怎么看了。”

毋庸置疑,锤子科技的基因来源于创始人罗永浩的个性特征,罗的个人形象自然也让渡给了锤子科技。在韧性和任性,自信和自我,认真和偏执之间,罗优劣互现:他会成为公司屡次绝处逢生的决定性因素,也是锤子在跌跌撞撞的现实中屡屡系统失灵的主要原因。

无论是牛博网还是老罗英语,哪怕以“不作恶”的姿态对抗行业积习,比如不使用盗版软件,尊重知识产权,罗永浩收获了一连串好评。现在,他的对手更强大,他面对的环境更复杂,舆论生态也更显丰富多变。2012年,他以颠覆行业的姿态一头扎入错综复杂的手机业,科技媒体因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满嘴胡话侧目而视,人文媒体因他风格夸张的侃爷做派心存疑虑。

当罗永浩被舆论轮番扫射时,唐拉拉接到他的电话,问要不要来锤子工作。

他们早年听崔健演唱会时相识。去新东方任教之前,他常跟她借钱,每次二三百,每次都在说好的时间还。后来她向他借,每次二三万。

当头顶乌云的罗永浩向唐拉拉发出邀请,后者认为,这或许是因为他心理上需要熟人,“因为我不是职业公关出身。”

上任后唐拉拉开始拜访媒体。她拉了个单子,上有十几个记者,跟罗说谁谁谁不错,可以认识。“我认识的人已经够多了,”罗永浩咆哮,“不想再认识半个人。”

“频繁变脸,一天可能四五次,开始很难适应。”王力称,“这是他少年天性的一部分,胸无城府,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受束缚的部分稍微多一些,永远是最真实的状态。”

牛人的世界

在我见他前一天,罗永浩在内部召开了次打气会,他释放营造的美妙气氛,是许以未来的愿景。“尿裤子”是他在会上使用的夸张的褒义词,形容未来的某个产品很牛,见到的人都尿了裤子。但在网络上,“尿裤子”被演绎成罗永浩把水瓶砸到了原 CTO 钱晨的裤裆上。

钱晨宣告退休后,我见到了接替他的吴德周。加入锤子科技担任产品线和硬件研发副总裁之前,吴德周在华为担任荣耀产品线总经理,做了12年手机。

“他先找的我,”吴德周称,最后打动他的,还是罗永浩这个人和他对公司的想法,“他需要更多的人来帮他。”大公司的流程规范,不容易犯错,但相对保守,创业公司更敢于决策,他跟老罗都想做一款能被大家记住的“里程碑式的产品”。

“华为建制全,每个领域比如存储芯片的研究都很深,在锤子我们只会对一些关键的器件做些研究,”吴德周自认能补足老罗硬件上的短板,不算 BSP 工程师和测试工程师,硬件部门现有五十多个研发的工程师,他年底前打算扩到150个,“硬件工程师还是太少,接下来一定要把产品真正做细。”

罗的数位朋友跟他谈过企业家关心的重点,最初罗永浩的排序是第一产品,第二是人,第三是钱。回望过去,一位员工说,“我觉得应该先找人。”

去年秋天罗永浩生病耽搁了十来天,他回来后发现很多事情都乱套,“说明管理确实糟糕,从那时候起,我50%的精力都用于挖人谈人。”

“那些认为我独裁、说一不二的人,从来没有享受过我去主动向他谦卑地请教的待遇,”罗永浩称,接收独裁指令的人,常常不是团队里最优秀的人。一般说来,他更容易对那些能纠正他错误的人表现出尊重。罗永浩不介意袒露智力优越感,尽管这会显得刻薄,“一个牛人和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牛人,他看到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

罗永浩有些扭捏地抱怨,作为一家价值观驱动的公司,有时候也会因为这个影响效率,比如有些主管因为误解,认为他的某项工作指示不够体面,会拒绝执行,“有时我事情多,特别疲惫,没有耐心给他仔细解释原因,拒不执行就会换来我的一通发作。”

疲惫过后他说还是为他们感到骄傲的,这说明他们三观正,有独立思考能力,不盲目服从,“这是很优秀的品质”。

虽然最终的任性权和决定权还取决于罗永浩,唐拉拉称,还是有很多成熟的企业人在他身边,也会给他一些边界。

在我写下这篇报道的前一天,锤子的一名员工分享了另外一家公司的招聘启事。这则启事称,衡量工作质量的第一标准,就是盈利规模,“能够保证一个美好的原则不被动摇的东西也只有一种,那就是获得认可。如果你和我们一道选择做这些正确的事,那么成功就不仅是一种欲望,还是一种责任。”

这显然也是罗永浩作为 CEO 信奉的哲学。他践行的更是对待人生不妨大胆大胆再大胆,反正你好歹要失去它。如果这世上真有奇迹,那只是努力的另一个名字。

这听起来像一碗经典的鸡汤,但确实也很少有人像罗永浩这样,屡屡急转弯式的改写人生故事,永不停顿地把偶发的内心冲动变现成山呼海啸般的壮观经历,穿梭在地狱与星辰大海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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