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agershare:不是精英更容易痛苦,是找不清楚人生方向的人更容易痛苦,或者叫做给自己的人生设定了太远方向的人更容易痛苦。本文作者彭啸,移居美国10年,目前在华尔街某银行任职。
不久前在网上看到一篇名为《搜狐张朝阳:出国留学真正会带给我们什么?》的文章,虽是10多年的老文章,读起来却还是那么接地气,留学和移民的人一茬一茬换,迈出国门后噼里啪啦碰到的那些问题却原封不动,可见这不仅是张朝阳的个人困惑,更是一大群中国人的困惑。我作为定居海外的一介“洋屌丝”,有感于受害人数之多、程度之深,决定也来扒一扒中国教育的错。
张朝阳是中国精英主义教育的硕果,学霸,赴美留学,不甘国外的寂寞、平凡,怀揣一颗雄心回国成了成功人士。我在同样的教育体系下长大,不同的是在高考一战成名前基本是个学渣。学渣的出身不代表我在出国的道路上走得比他坚定。几乎和所有人一样,出国是我纠结的开始,一个问题想了7、8年:“我要回国吗?”自己跟自己打着、闹着、耗着,直到最后,在测孕条跳出两条红线的那一刻,我摸着自己的肚子,突然发现爱或不爱、情不情愿,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安心后人生日渐明朗起来。孩子们从像小猫一样一次两个盎司的奶都喝不完,到摇摇晃晃站起来,到跌跌撞撞跑过来把头埋在我腿上,他们每天都在教我一句话:“珍惜当下,珍爱拥有”。这样的生活在张朝阳看来是非常不足道的,他在文中如是说,“如果你把时光压缩一下,比较一下这些人在出国前怀有的满腔抱负和他们在美国所处的境况,就会发现他们在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方面已经大打折扣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对自己无所求,求的就是稳定和安逸的生活。”……好吧,我的理想和抱负确实已经打了折扣,可是不代表我已经无所求啊!我要求自己宽容平和,耐心和善;我要求自己即使日子爬满了琐碎,也不惧不躁;我要求自己不管多忙多累,也拿出时间和先生约会做爱。这容易吗?很不容易!我对每一个做到这些的人都真心佩服。说到这里插个小广告,我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话不算多,但关键时刻很到位,多年前在我又一次被莫名的沮丧击倒以后,他很平和地总结,“你啊,总是追在一个比生活更大的东西后面跑。”我当时如醍醐灌顶。言归正传,留在国外,离开了那个“所有三四十岁的知识分子……都还是忧国忧民主义者”的环境,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稳定和安逸的生活,而是得到了一个关于稳定和安逸并不可耻的认识。
为什么像张朝阳一样的精英分子以稳定和安逸为耻?因为这两个词意味着平常。“平常”,在中文里是中性词还是贬义词可以商量,和褒义词可是连边都沾不上,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第一名,要优秀,要卓越,要治国,要平天下,要创业,要王者归来。我不反对个人奋斗、心怀天下,我反对的是,把精英主义作为全民教育的宗旨,让所有孩子从小读着“士大夫之耻,是为国耻”这样的句子长大。这句话没错,错的是编课本的人没有认识到不是每一个孩子都会成为士大夫,对大多数孩子来说,他们要学的是生之乐,是照顾自己的那些小技能,继而生活独立,是读懂和接受自己,然后心理独立。这种充满了各种高大上目标的精英教育让一个民族失去了平常心,把成功的定义变得非常狭隘。
家里的保姆名叫蓝,泰国人,好人家的孩子,从小一直上私立学校,大学毕业自己做了个小公司,因感情原因决定出国,通过Au pair签证出来三年了,一直做保姆,做得很用心很好。她也在存钱、找男朋友,为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努力,但是从来没有觉得保姆这个职业辱没了自己。而一个朋友从中国招了一个姓李的Au pair来,两天后就不见人了,因为觉得当保姆太丢身份了,虽然英语听不懂、尿布不会换、车也不会开、诚信不知为何物,但我是大学生啊,怎么能伺候人呢?
对于这个故事,大多数国人可能觉得李的选择可以理解。但是,李以后的生活会如何呢?她可能去餐馆打黑工,也可能用所学的美术专业去教画画,最乐观的是攒几年钱后,她在华人圈子里办了一个幼儿画画班,然后呢?一个关键问题是:她会比蓝快乐吗?蓝和我们住的年月里吃穿住不愁,时不时帮邻居们看看孩子,赚点外快,周末和朋友出去泡吧,上上课,学烤蛋糕,做指甲,她说给自己五年时间,攒钱寄回家盖房子。对于回不回国这个问题,她的答案是:如果五年内在美国找到了一个好男人,就留下来,否则就回去,不管在哪,她一定会开个蛋糕店。美国人有一句夸人的话,叫做“rock solid”,细解就是“一个人的自我定位像石头一样稳当”,我觉得她会很快乐,因为她rock solid.
正能量的梦是从自己心底冉冉升起的原生态梦,全民精英教育则是把一个庞大虚无的治国创业的梦强加给所有孩子,把多数人的自我定位硬生生拉高,而且下不来。在任何一个社会,张朝阳、马云这样的精英总是少数,梦与现实之间的落差让很多中国人大半辈子困在失败感和无力感之中。为什么精英教育是导致旅居海外的中国人内心痛苦的重要原因?如张朝阳所说,“我当时所做的事情使得我在这个社会所受到的重视程度跟我想得到的重视程度根本不相符,所以我一直觉得特别迷惘,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这么艰难,自己为什么生活得这么痛苦。”这是不是很像现在流行的“屌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张朝阳对自己的痛苦做出的诊断是中国人在国外没有主流文化的感觉,于是选择回国,然而,试想他回国后若不是创建了搜狐,而只是在搜狐打工,他的痛苦一定更加烈火熊熊。这个贴着“主流文化”标签的误诊是中国文化中的另外一个糟粕的完美例证:崇尚主流,骨子是崇尚权和钱,文化不过是块遮羞布。
很多中国人说起在国外生活时,会用“就好像四川人到北京打工,那你说人家瞧得起你吗。”这样的比喻。但这是一个非常中国式的思维:主流高大上,非主流低人一等。若说文化,美国是个移民社会,每个人的背景文化都不同,各个国家的人都可以在美国气宇轩昂地庆祝自己的文化。一个意大利裔朋友笑着跟我说他爷爷和奶奶刚来美国时没东西吃,于是头上插着树棍去树上等着打松鼠给孩子们吃。来自古巴的移民朋友常津津乐道地讲他父亲带着十几岁的他一起划船偷渡来美国。和我一样大学毕业后来美国的哥伦比亚移民朋友在圣诞派对拉着大家一起跳哥伦比亚舞,她的婚礼精致高调,用来绑花的却是从奶奶家拿来的一块旧得发黄的棉布,因为这是家乡的传统。印度朋友过印度种种节日时眉心该点红就点,想穿纱丽就穿。美国人不会像传说中的北京人一样,以你的出生地瞧不起你。
在各国移民都庆祝自己的文化时,中国人在干嘛?按照张朝阳的说法,“我在美国见到的华人,不管他是做什么的,哪怕是高级教授,都给我一种疲弱无力的感觉,我相信这是长期客居他乡给人造成的外在精神缺憾。”我再次表示不同意。我并不是个特别擅长社交的人,认识我的人都会说我有点内向,害羞,但是我在美国交到了各种肤色的朋友,没觉得自己“疲弱无力”,我的很多中国朋友也不“疲弱无力”,我来自别的国家的移民朋友也不“疲弱无力”。中国的“精英人物”倒确实容易犯无力病,因为酒会上一个没听懂的英语笑话就能让他们深感羞辱,自尊心长期失血过度,自然体弱。为什么这么脆弱?说到底,还是拜精英教育之福,价值观单一,心里无时不刻不在计算周围人的成功指数。殊不知,在你武断地评判别人的成功和失败时,你也在同样残酷地判断着自己,一旦语言、头衔、工资单让自己感觉弱势,自信心就全盘崩溃。
美国教育按照张朝阳的说法叫做“平民主义”,我不是很确定这个名词的意思,也找不到精确一点的英文翻译,大概是“一种没有什么压力、让资质平平的人也可以大学毕业的制度和主张”。这样的主义很好,不过这并不是美国教育理念的全部,美国的公立学校有AP班,私立学校有助学金,让有天赋和抱负的孩子学到饱,本科以后每个专业都有多种深造选择,“平民教育”给大多数平常人设定现实的、可达到的目标,但也绝不会给真正的精英们封顶。
在“回不回国”这道价值观的分水岭面前,我真心希望选择回国的人都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而我打算坚定地留在国外,和孩子们亲善相处,不以安逸稳定为耻,不以忧国忧民为荣。不管我过成什么样,至少我远离了中国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