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大概是中国商业行为最多的文艺片导演,早年他就曾投资过白酒、煤炭、五星级酒店、餐饮业等传统行业。
而今,他的产业布局则包括有以上传媒、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艺术中心、种子影院,以及两家影视公司:西河星汇和暖流文化等。这其中的暖流文化及以上传媒,都有着明确的上市计划与步骤,所以在未来几年,资本运作将会是贾樟柯的必经之路。
艺术与商业并不割裂
再一次见到贾樟柯是在金砖电影节上,由他的西河星汇影业主导制作的合拍片《时间去哪儿了》被授予了“艺术贡献奖”。这部电影是由五个国家导演执导的五部短片组合而成,将于9月金砖国家领导人厦门会议期间在中国上映,贾樟柯除了是监制外,也执导了其中一部短片《逢春》。
这部电影基本将贾樟柯的商业版图整合了起来,作为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的院长,《逢春》开机前,贾导亲自挑选了学院的13名学生进入到该片导演组、制片组、摄影组、录音组和美术组参与制作,可谓学院的片场培训课程了。
而《逢春》的拍摄,全程取景于平遥古城,要知道,贾樟柯同时也是“平遥国际电影展”的发起人和组织者,这个正在筹备中的电影展计划每年举办一次,是获得政府支持的促进晋中文化旅游产业发展的重点项目。
之所以说电影《逢春》商业模式清晰,首先贾樟柯选了平遥柴油机厂的旧址,就是致力于将此地打造成一个集电影展区、电影产业基地、拍摄基地、时尚生活艺术社区为一体的大体量文化产业园区,充分利用文化影响力带动旅游经济。
在此之前,贾樟柯还在自己的家乡:山西汾阳贾家庄创建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艺术中心和《山河故人》餐厅,也是出于同样的商业考量。
虽然从影20年,拍了大量的文艺片、纪录片,但并不意味贾樟柯与商业是割裂的,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商业,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广告片的制作人,给许多知名企业制作广告宣传片,事实上,他制作的文艺片也只有《海上传奇》亏钱,其他都是赚的。
以《山河故人》来说,国内票房是3220万,全球票房接近1个亿,盈利还是非常可观的。作为自己每一部影片的主投资人,贾樟柯认为自己其实同时也是一个项目经理,从保障投资回报到终端渠道的开发,还要维护营收的平衡,都需要他去运作。
对贾樟柯而言,电影没有大投资和小投资之分,只有合适的投资,“只要制作经费可以达到你的预期拍摄效果就行,投资不能追求数字本身,而是要追求这个作品的规模需要多少钱就去花多少钱。预算的准确性非常重要,我认为超过60%的电影的市场反响不好,跟预算的失衡有关,我的电影的利润率在同行里面算是颇高的。”
“贾樟柯”才是资本看好的大IP
之前一次见到贾樟柯,是在一年多前杭州的静逸别墅,尽管被尊为大师,但从外表看,他仍然像一个腼腆的文弱的大龄学生,有一张永远不动声色的苍白的脸,让你很难猜测他的情绪。
那一次,他是以“年轻创业者”的身份向来自中国文化基金、云峰基金、赛富基金等多家投资公司、影视同行与媒体,介绍他的新公司——上海暖流文化。作为创业者,他的合伙人包括有财经作家吴晓波、前媒体人王宏、经纬中国管理合伙人曹国熊,那场聚会的实质内容,就是见VC,陈述项目。
创立于2015年的暖流文化,注册资金仅为3万元,但在这次的项目陈述会后不久,暖流文化便正式宣布完成A轮融资,融资3000万元,估值3亿元,由微影时代、招银国际、景林资本、头头是道和天津梦想者等投资,持有暖流10%的股权。其实无论是对合伙人还是VC来讲,愿意参与其中,都是冲着贾樟柯这个大IP而来。
在暖流文化之前,贾樟柯还有一家成立了10年的公司——西河星汇,这家公司操盘贾樟柯之前的大部分电影。而现在,暖流文化和西河星汇将同时存在,前者偏向于商业,后者则保留一些商业上难以开发的影片,两家公司同时存在得以对贾樟柯的项目进行极好的平衡。
“因为文艺片、纪录片在商业开发上比较难,所以我不会放在‘暖流’,而是放在‘西河星汇’。暖流将主攻商业电影制作,同时,也会致力于电影教育方面,针对国内电影薄弱环节,开办剪辑、字幕翻译等方面的大师班。学制看专业不同为期3个月至1年不等。
在这项计划中,我会邀请相关领域的国际‘大咖’给学生上课,而且不是那种只上一堂课,要求这些‘大咖’课时占总课程的1/3。同时,我一直扶持年轻导演的培养,专门资助年轻导演处女作拍摄,目前已经拍了7部了,国际反响都不错。接下去,这一块也会放在“暖流”里面来。” 贾樟柯甚至坦言,自己还在考虑打造新型的影院生态,让影院的社交功能重新回归。
在创立暖流文化的同一年,贾樟柯又投入千万以上的资金成为“以上传媒”的联合创始人。这家创立于2015年10月的新媒体公司兼具投资与孵化功能,其业务囊括:新媒体运营、新媒体金融和互联网投资,形成了汽车、母婴、地产、电影、娱乐五个板块的媒体矩阵,在第一个财务年的估值,已超5亿。
在以上传媒,贾樟柯并不主管内容生产,而是更聚焦上下游、产业链上的资源整合,包括依据互联网的特点,做更多关于他个人作品、品牌紧密结合的新产品。
比如,去年6月,贾樟柯推出了首个新媒体影像项目“柯首映”,这是一个依托于微信公众平台运营的“全球电影短片中国内地首映平台”,每周向用户推送两部来自全球各地,从未在内地播映过的优秀电影短片。
推出这个平台的初衷是,国外的电影短片都有独立的工业系统和丰富的播映出口,但国内的电影短片没有这样的资源,它们甚至不被视为是一个独立表达的载体。对于长期关注短片领域的贾樟柯而言,他希望借这个平台来挖掘电影新人,并参与到他们的成长,孵化更多优秀人才。
价值的实现是做喜欢的事情
贾樟柯在谈到创建“暖流”和投资“以上”的初衷时,表示这是顺其自然发生的事,是希望能够参与到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的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
“我觉得财产到某一个程度,它就不是数值高低的问题,一个人日常的需要有多少呢?价值的实现不是因为那些数字面,价值的实现实际上是你在做你喜欢的事情,是这个过程。
所以对我来说,已经过了用金钱来衡量自己价值的年龄,我不需要金钱的肯定,我28岁已经实现财务自由,现在是我的壮年,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
虽然不拒绝商业,但贾樟柯会把自己的创作和商业行为分得很开,比如在暖流公司,他就只是经营者和决策者,而不是创作者,决策的标准是能不能赚到钱。“我想左手挣钱,右手送钱,为做电影建立良好的资金链,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做电影的自由度更大些。”
当然投资不是一个简单的行为,对贾樟柯而言,他所从事的电影,其实跟媒体一直息息相关,本质上说,电影也是媒体的一种,只不过它传播的是艺术,所以投资‘以上’在他看就是一个创造性的工作,让他可以介入到一个非常有趣的公司建设,和媒体建设里,分享到媒体人的创造性的喜悦。
“我觉得新媒体是这几年大家都关注的一个事情,我本人关注新媒体其实除了对媒体变化趋势的理解之外,更主要的还是出于对人们获取内容、表达方式的关注。从投资安全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它增长的可能性很大,新媒体具备了直接抵达终端的传播效果,拥有传统媒体无法比拟的互动性。”
贾樟柯觉得做投资有点像写剧本,是需要灵感的。他也承认作为导演,他的思维模式偏感性,他的弱项就是对宏观经济的理解局限,和对数字把控的不足,但另一方面他又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刻,通常那个时候他都不会犹豫,“我在主观上感觉到它是一个好项目,就会去做。而做导演培养了我做决定的习惯,这可以让我在做投资的时候举重若轻。”
贾樟柯希望暖流和以上未来能够在主板上市,所以接下来的几年,资本运作将是他的必经路径,“我也在考虑西河要不要做资本运作,因为西河的确是传统企业,有那么多的电影遗留的版权和财产,要怎么改造是一个问题,独立运作还是装在暖流文化的体系内?这些暂时我还没有想好。”
从即兴创作到融入工业系统
在某种意义上来讲,贾樟柯是一个文化拓荒者,这个在汾阳小县城长大的年轻人创造了拍电影的另外一种可能性。不需要大的资金、庞大的摄制组、明星、条条框框的限制,从一台DV开始,进入另一个世界。
而他由“个体经营”到跨国合作,并最终进入主流商业渠道的成长模式,为中国电影产业的发展打开了一扇窗户,提供了一个可参考的经典样本。
贾樟柯的第一部短片作品《小山回家》是因为给别人当“枪手”编剧本挣的一点点稿费,加上同学从父亲单位借来的摄影器材,以及在录音系静坐跟老师抗争拿到的录音器材,完成的拍摄,用他的话讲:“除了精力和体力之外几乎一无所有”。
但这部处女作为他赢得了香港独立短片及录像比赛金奖,让他有了可以和投资商谈判的资本,之后香港“胡同制作”提供的20万元资金,加上他从朋友公司找到的一些钱,让他拍摄《小武》的计划得以实现。
只用了30万元,21天完成拍摄的16MM电影《小武》创造了一个低成本电影的神话,仅1998年一年它就收获了6个国际奖项。法国《电影手册》评论这是一部摆脱了中国电影的常规,标志着中国电影复兴与活力的影片。这对于一个新人导演来讲,是至高的评价。“《小武》完了之后,制片环境对我来说突然变了,很多投资人在我后边追。”
贾樟柯的国际影响力,让他不再四处奔波,费尽唇舌的游说别人投资,香港、日本、法国、意大利等国的投资源源不断,北野武的公司更一直保持和他的合作,他们给《站台》的投资已经达到500万。《站台》最终入围戛纳电影节,被《电影手册》评为2000年十佳电影。
早期贾樟柯拍的都是试验电影,几乎全部是即兴创作。
“都是嘻嘻哈哈就拍了。《小武》是一个激动之作,《任逍遥》从想拍到拍也就两个星期,《三峡好人》也是突然就拍了,我还在享受一种少年时代的任性和狂妄不羁的创作方法,它让我享受到生命的快乐,电影的快乐,但之后就要严肃对待这个工作了。有很多电影学院老师批评我,从我拍学生作业的时候就批评我,说你怎么拍东西那么不认真,那么随意,我觉得我是有这个毛病,但随着年龄逐渐大了,新的阶段也必须要到来。”
现在,贾樟柯的团队越来越规范化,一些以前他需要操心的杂务由专业团队打理,“以前你们跟我要电影剧照,我都特别着急,因为要自己去翻去找,甚至我根本都不知道它们被放在什么地方……现在,我的秘书都把这些整理好了,要什么她都会找出来给大家。”他在感觉“轻松”和“游刃有余”的同时,慢慢建立起自己工作的系统,那是一个工业的环境。
对贾樟柯而言,从独立制片到吸引跨国投资,从即兴创作到融入一个工业系统,必然需要适应和妥协。但不管在怎样的环境下拍电影,他一直不变的目的是实现自我,“我的电影是我的表达,就跟说话和写作一样,只不过我用的是镜头。”这句话的结果便是,“我无法迁就任何人。”
核心的自由,和形式上的改变与突破,是现时的贾樟柯正在寻找的平衡。
未来要做中国最牛的商业片
身兼投资人、新媒体人、导演的多重身份,但贾樟柯对于主业从未懈怠。保持着两年一部长片节奏的他,正在同时筹备两部新片:《金钱与爱》和《在清朝》,而这两部都将是商业片。
前者是他继《山河故人》之后,再度与法国制作与发行电影公司MK2 Films合作的一部犯罪爱情片,讲述的是一段跨越了15年的爱情,其中还有对黑社会犯罪的深入描写。2010年前后,他已经为这部电影拍过一些素材,目前完成了选景,即将投拍,预计今年12月前会完成制作。
《金钱与爱》的投资超过680万美元,是贾樟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商业电影。而在很多人看来,《金钱与爱》其实是贾樟柯为他筹备10年之久的首部武侠电影《在清朝》的一次商业试水。
《在清朝》讲述的是1899 年至 1911 年间在山西县城里发生的一场激烈斗争,因为科举制废被除,整个山西、包括汾阳周边几个县城,都曾经有秀才因此进行过示威游行。“它是关于官匪盗在一个小县城里面的挣扎。
其实也有一点像《二十四城记》,是一代人的牺牲。我想做的,就是希望通过通俗化的方法,把我们的过去曾经复杂的精神认识,传达给更多的公众。”
谈到拍摄周期为什么拖那么久,贾樟柯说,因为自己中途又去拍了《天注定》和《山河故人》,“拍完《天注定》后,我又仔细看了《在清朝》的本子,我觉得应该放慢拍摄的脚步,把片子的相关历史背景做得再扎实一点,一开始我只是想天马行空地拍一部武侠片,后来就觉得这部电影要在细节上,要在每件衣服、每句话、用的每个东西都无懈可击,因为那个时代,就是晚清从1985年到1905年这段时间,都是有照片和影像纪录的,晚清的生活情况,比我们想像得要丰富和复杂。
比如,我一直觉得清朝男人的辫子都是又大又粗的那种,以前电影中也都是这么做的,但史料中,清朝人的辫子只有细细的一缕,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现在本子已经改了12次,我认为已经成熟了,所以才启动拍摄计划。”
他希望能拍出一部贾樟柯式的商业片,“我有这个信心,能把《在清朝》做成中国最牛的商业片。”
对创作者来说,最大的满足还是作品本身
无论是早期的《站台》、《小武》、《任逍遥》,《山河故人》,甚至即将开拍的《在清朝》,故事的发生地,都没有离开过贾樟柯的故乡,那个下了飞机仍要颠簸上几个小时才能到达的小县城汾阳。
“其实从地理概念上来说我是非常自由的,我不是刻意的要以山西为背景,恰恰是因为没有必要去选择,因为中国的各个中小城市非常接近,非常相似,我去拍摄山西,和我拍河北、拍河南没有什么区别,我干嘛不去我最熟悉的、能给我更多人力资源、物力资源配合的地方拍摄?不是我离了山西就不能拍电影,而是它有普遍性,拍山西就是拍中国的任何一个角落。”
贾樟柯将来还会去更多的地方拍电影,对于故乡他却没有表达出太浓烈的感情,或者讲,对于任何一个城市,他都不会建立感情。就像他不喜欢北京,但仍在这里工作生活了这么多年。这对于一个导演的创作来讲是好事,因为跟他没有关系没有情感上的依托,才可以跳脱出来,用真正客观的冷静的视角去审视。
而今的贾樟柯已经走遍了世界,却仍然让你看到一个县城孩子的痕迹,敏感脆弱并且自尊心极强。曾经有一度,在非常艰难的时刻,他想回去山西住上一段时间,回到蹲在大街上吃饭的伙伴中,那时候,他们知道他是导演,但具体做什么却不清楚,走在人群里,如果不是衣服的差异,他的方言和他的笑容都和旧时伙伴无异。
可是现在的他已经从“地下”走到“地上”,成为中国人的骄傲,变成了家乡的活招牌。“这对我是挺残忍的事,我小心保护的东西……还是被撕开了。”
无法再回到过去,而他也将继续在漂流的状态里行进,从来没有归属感,并且也不需要归属感。他对安东尼奥尼的一部电影里的台词记忆深刻:“我现在的熟人越来越多,朋友却越来越少。”这是他的生活状态。
贾樟柯唯一亲密的伴侣是赵涛,对自己的“御用女主角”,他自有他的认识:“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有一种很坚硬的特质,在她身上看到见侠气和杀气。她不会讨好任何人,非常的自由和独立,这种自由和独立不是表面的那些,而是内在的本质的东西。”
他喜欢这一类强硬到可以跟他交锋的女子,对男人来讲,征服一只猎豹显然要比收养一只猫更有成就感。
而赵涛眼中的贾樟柯,是特别坚持和乐观的人,喜欢挑战困难,越压制越反抗。
“他的生活就是电影,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我们在一块就是吃饭喝酒,那是他惟一的娱乐,其他休闲方式他都不会,因为没有时间。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见他喝醉过,他不仅能很有效地控制别人,更懂得控制自己。”
赵涛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贾樟柯在文艺片中保持自我风格,又能回报投资商的关键因素,是他内心无时无刻的克制。
贾樟柯很认同清朝戴震的哲学思想,“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跟我讲过,戴震有一句话叫‘欲达则情通’,就是说你要做到不抗拒基本欲望,但满足之后就不要有贪欲。
我不认为艺术家就应该奉行那种砸锅卖铁搞创作的做派,那个是浪漫,肉身的正常欲望你不要压制,基本的欲望每个人都有,但我觉得我没有贪欲,我的车开了8年,一个代步工具,我没有必要去换更好的品牌。
对创作者来说,最大的满足还是作品本身,你生活中拥有多少物质,跟你从作品里获得的快乐是无法取代的。哪怕一贫如洗,只要作品能够一部接着一部完整拍出来,那还是生活给予你最快乐的东西。”
贾樟柯永远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在村口看到的一个年轻人。他可能刚卖完东西回来,自行车的两个筐是空的,也没骑车,用一支手推着轻快地跑,一边大声唱歌。贾樟柯迎着他走去。
月亮地下的那条路上,只有这相对走过的这两个人。
那个时刻是诗意的。
未来不管他以何种姿态来创作电影,生命里瞬间的欢娱,是他寻找的永恒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