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试图用几十万字,而非几百万字描绘人类文明史,是需要勇气的。我这么讲,不仅因为在研究大尺度历史方面,市面上已经有了《全球通史》、《历史研究》这样的优秀著作,还因为人类文明史的写作,需要考古、科学史、科学哲学、技术史、经济史、艺术史、建筑史和政治史等多方面的积累。如果说“一本大书就是一个灾难”,那么作者的“偏科”将会让它万劫不复。
著史需史才、史学和史识。吴军博士的史才,我们在《浪潮之巅》中已经领略;他在不同文化、不同机构下科研工作的积累,加上他长期游历欧美实地考察,也赋予了他难得的史料厚度和相关知识底蕴;从科学家向投资家身份的成功转型,使得他常常能道出超越同侪的见识。这些独特条件,确保了他能以一人之力,从浩瀚的原材料中,合理选择片段,拼成一幅文明之光的拼图。
用如此短的篇幅,概述如此恢弘的文明画卷,那么这幅拼图必然是写意的、散点透视的。在我看来,贯穿全书的“意”有三:一、进化观点;二、科技—资本黄金组合;三、反英雄史观。
进化观点我们不陌生,作为一名科学家出身的作者,采用这种观点著史很自然。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有人把这一生物学观点推广到了社会领域,这就有些跑题了,也是不符合科学精神的。
本质上,进化观点恰恰是反对所谓历史规律的,连达尔文自己也说,他提出进化论的灵感来自于偶然阅读马尔萨斯的著作,生物的突变过程更是具有很大偶然性,并且从价值判断上,存活下来的不一定更“好”,仅仅是更“适”而已。
小例子如英文键盘的排列,今天我们知道,它绝非效率最好的排列,只不过历史的偶然让它变成这样,即便有人发明一种更“好”的键盘,也不会有生命力。
在本书中,采纳偶然性解释的案例很多,比如说日本是个岛国,原材料相对缺乏,因此制作任何东西都必须精益求精,否则会被认为是浪费财物;在讨论荷兰和英国为何超过葡萄牙西班牙时,认为正是这两个国家不利的地理、气候条件(上天给的偶然因素),决定了他们只能靠工商业致富。
平心接纳了这种偶然性,我们就不难理解吴军博士为何单开一章讲述“人造的奇迹— 瓷器”。普通的史书不会给单件发明如此多的篇幅,即便硬要写一件,一般作者也会选择传播思想的印刷术(造纸术),而非瓷器。
瓷器是无名工匠偶然的发明;其技术进步与美学观点变迁,是人类多文明融合演进的绝佳样本;西方国家利用现代分析方法,在市场上超越东方的“手艺”,又是科学技术威力的明证;市场利润因素推动欧洲工匠孜孜不倦寻找制瓷秘诀,从一个侧面解释了近500 年欧美领先全球的原因。
说到利润,由于儒家讲“士农工商”,再加上经典作家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很长一段时间内,国人羞于谈“利”,认为它总是与“自私”挂钩,狠斗私字一闪念。
其实亚当·斯密《国富论》推导的是“自利”(selfinterest,而非自私selfish)导致利他的过程。长期来看,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源动力不外乎3个G:God, Gold, Glory。古希腊人的科学艺术,为的是 Glory,很多研究没什么直接应用价值,情怀令人赞叹,但对其他文明的可复制性就不容乐观;中世纪时伊斯兰教大扩张,靠的是God 给予的强悍动力,但马放南山之时,就是这个文明衰微之始;纵观人类2000年来的历史,只有Gold 代表的利润因素,才是超越一切民族和文化的普适动力。
吴军博士以科技-资本的组合,解释瓷器的演变;解释欧洲的大航海为什么能够持续,而中国航海在郑和之后就戛然而止;解释为何荷英资本主义模式成为世界主流;解释历次工业革命的起源。这是全书第二个“意”。
反英雄史观是吴军博士这套书的第三个“意”,在书的前半部分,贯彻得比较彻底,如对古埃及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无名创造者的敬意、对法老、亚历山大大帝、屋大维和蒙古人赫赫武功的轻描淡写,第一册的目录中,只出现了汉谟拉比一个人名;但到书的后半部分,史观有些动摇。
我非常理解作者操作上的难处:一来,人都是喜欢听故事的,故事的主人公没个名字,确实很难提高可读性;二来由于人类科学技术往精深发展,研究变成了一种专业,做出重大发现的基础是高等数学工具和复杂昂贵的实验,而非生活常识,像历史上那种普通工匠偶然做出划时代发现的情形越来越少。
不过还好,作者在细微之处还是做出了一些调整,如在讲美国时,把富兰克林放在杰弗逊、华盛顿前面,并且把富兰克林首先定义为一个科学家。不仅如此,因为吴军博士本人就是一名优秀的科学家,所以在浩如烟海的科学家、发明家中选择时,也有他独到的眼光。
他在行文中,对富兰克林、爱迪生、焦耳、史蒂芬森、奥本海默等既懂科学发明又懂经营管理的人,表现出格外的敬意。这与作者在硅谷的工作经历密不可分,同时也提醒我们:近代以来,荷英开创的经济体系席卷全球,脱离具体商业模式的“发明”、“创新”只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必然不可持续。
说到荷英体系,我想起读吴军博士《浪潮之巅》一书时的经历。在那本讲IT 业兴衰的书中,他花了相当大的篇幅论述风险投资对IT 业的作用。乍看起来有些跑题,但仔细一追溯技术发展的动力,“资本”这个土得掉渣的词儿,正是那些很酷的网络创新背后的真正推手。
这让我想到了万科的经历,万科1988年股份化改造,1991年上市,是深市“老五家”之一,万科三十周年之际回头看,若不是当年借助了资本市场的神奇力量,在一个资金密集型的行业中,我们根本无法走到今天。
以上是阅读《文明之光》后一点拉杂的感想。对于文明史这一题材,缺的不是原材料,而是快刀斩乱麻的勇气和见他人所未见的眼光。诚然,史料的摘选见仁见智,我也并非完全同意吴军博士书中的每一个观点,但格外欣赏他驾驭这个题材的勇气。
在继承前人成果基础上,敢于尝试,敢于立新,不仅是从事学术工作的基本要求,也是一个国家、一个企业自我颠覆的动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