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是有的。
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发了一个红色的小本子,封面上写着《中国革命歌曲集》,我拿回家拿给我爸爸看,让他唱给我听。他翻到其中的一页,歌名是《唱支山歌给党听》。然后他就唱了起来。听着听着,我竟然感动得鼻子发酸发痛,如果不是极力忍住,我就哭了。这对于年方四年级那样一个血气方刚的我来说,实在太震动,太尴尬。我深深地反思:我,一个新中国的少年儿童,对党有这么深的感情吗?这首歌何以会感动我?!?!
这时他唱完了,合上本子看看我,说了一句让我更惊讶的话。他说:咦?你怎么没哭?
……
后来我妈跟我说,我爸早年当老师的时候,在学校的校会上唱这首歌,全校的师生都哭了。所以他会惊讶于我“竟然”没哭。他对自己歌声的艺术魅力是有十足信心的。
我爸爸唱歌真的很好听的,比我见过所有的现实的,电视里的电影里的人唱歌都好听,动人心弦。说真的我听所有人唱歌都觉得干或者假,没有某种我从小听惯的美和柔情。他也非常会跳舞,他能带着完全不会跳舞的我跳国标和探戈。自己能跳不是最难的,能把舞伴带好带自然,我觉得是更难。
但他是一名政府官员,做一个小官才是他的工作。我总觉得我爸爸不是很会当官,做官这件事他做得非常笨。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大院里,院子里每家都是官员。他跟叔叔伯伯们一起谈笑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笑容收得特别快,一转身就没了。大年初一大院里会团拜,这是我一年中很不喜欢的一个日子,一大早爸爸会紧紧张张地把我们弄起来,检查家里的卫生以及点心盘。叔叔伯伯们来了大家拱手寒暄,我爸爸会发出一种在我看来是有些做作的笑声,讲一个我肯定已经听过的无聊笑话。然后他们会一起出门去下一家。这时我就会松口气,但是爸爸还要继续。
他和妈妈聊天,两个人也会聊什么事情做得不对,话说的不好。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我能明白那是当官才需要想的事。谈这些事的时候,他远远没有唱歌的时候那种自信感。
如果他出生得晚一些,比如是一个90后,00后,出生在一个城市里的小康之家,拥有互联网,可以听到全世界的好音乐,接受音乐训练,拜师,试镜,选秀,做媒体,他有可能能成为一个明星。
或者出生在80后也行,他就可以做一个文艺青年,他会做得非常开心。他爱音乐,家里有一把手风琴,有一架扬琴,这两种琴坏了以后我们小城没有地方修,他也不太有时间玩,就废弃了。他玩得比较多的是二胡和笛子。都没有人教过,他就是自己琢磨的。现在想想,我觉得这些乐器他玩得都不算好,只是会弹奏自己听过的歌,自己编奏一些和弦而已,谈不上牛逼。但如果他能做一个文艺青年,可以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地玩,一定可以玩好,至少可以玩得很开心。
所以我一点也不在意人们带着揶揄的语气谈论文艺青年,或带着讥讽说我是文艺青年。我现在的生活应该就是他会梦想的。我不明白文艺青年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可讽刺之处。
前些时候看最强大脑,听音的那种天才,就是听一些噪音,然后识别出音节。我有点震惊,这不就是我爸爸用二胡和我说话的那个事儿吗?他会用二胡和我说话,就是用弓弦弹奏说话的音调,并且模拟到我完全能听懂,可以流畅地对话。我猜这比最强大脑里展示的听音要简单一些,但是经过训练他肯定能做到。就算不是天才级别的厉害天赋,但肯定也是不多见的天赋。他没有上过音乐课,没摸过钢琴,甚至没接触过有艺术教育资格的人,甚至听过的音乐也只仅限于小城里能买到的磁带,邓丽君,张明敏之类的。如果他出生得晚一些,富一些,他应该会自由一些,过上更能发挥自己天性的一种生活。
他还很喜欢摄影,当时却舍不得花洗照片的钱。家里还有一些他借别人的相机拍的摄影作品,不算多么惊艳,但也比眼下常见流行的糖水片好得多。
其实,要是现在从头来过也还来得及。他要是能活到现在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