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的时候,我的朋友索尔被闪电击中后死去。当时他正安静地在屋顶上弹溜溜球。从邻居的闲言碎语中我们得知他被烧成了焦炭。可之后他们又安慰说他没有受太多的苦。呼啸而来的救护车和它那犹如女海妖歌声般长而凄厉的警报声划破了那个令人压抑的十月夜晚的宁静。在那之后,爸爸陪我坐了一会儿。这事的发生率是几百万里面才有一个的,他说,似乎认为这个空洞的统计数字可以减轻我对这种事的恐怖感。我知道他只是想安慰我。也许他认为我害怕这种事会再次发生在我的身上。那个时候,索尔和我分享着一切:每个小秘密,每块巧克力,每个朋友,我们甚至过同一个生日。我们甚至曾经发誓要在十八岁时结婚,生六个孩子,养两头奶牛,在我们的屁股上纹上心型的图案里面再刺上‘永远爱你’的刺青。可现在,索尔去了另一个世界,七岁的我只能躲在被子里,在黑暗中数眼前出现的星星点点的光。
那之后,我清空了我的玩具柜。什么泰迪熊、图画书之类的都被扔了出来。直到除了橡木板上映出的木纹里面什么都没有了才停下来。虽然妈妈把我的努力当成白费力气,我仍然把它视为我的神圣之地。一个空的橱柜并不比一个空的茶杯好多少,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说道。妈妈总是填满许多东西——茶杯、水罐、花瓶、各种盒子、甚至是怀抱里——就好像色彩与质量等于生活的更高质量。妈妈从来没有弄懂过那是我的梦想之地。在那里,我可以藏起来,关上滑门、紧闭双眼、呼吸着另一个世界的空气。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从玩具柜的唯一光源发出的光不但映得光滑的柜壁异常闪亮,也使得我感到了索尔曾经感觉到的炫目和那之后的无尽黑暗。似乎仍然像往常一样,我们分享着一切。不管他在哪儿,他一定知道,我经历了他所经历的、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但是我只能对妈妈说我玩腻了那些泰迪熊和图画书。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除了看见她用力的搅拌着汤锅。
几百万里面才有一个的,我无数次的对自己重复着,好像那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一切行动的指南。这词儿虽然频繁的出现在我的言语中,却固执地不能被我所理解。我时常把其用于各种场合,看看别人是如何反映的,看看它的意思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就像物理学中的古怪现象——‘折射’一样出现。谢谢你做的豆子,妈妈,午饭时我对她说。你真是几百万里面才有一个的。妈妈古怪的看了我一眼,噘了一下嘴后又给我添了一些米饭。在俱乐部里,当爸爸以一记漂亮的发球得分赢了“退休人员循环赛杯”时,我也说他是几百万里面才有一个的。哦,那记发球才是几百万里面才有一个的,爸爸谦虚地纠正道,但他看上去却很高兴。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答案。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词儿悄悄地从我嘴上溜走了,也失去了它特有的神秘与紧迫性,变得如同“递给我盐,”和“浴室里的水烫吗?”一样平淡无奇了。如果索尔是几百万里面才有一个的,那么我就是平淡无奇的,比如说十几个里面就有一个的。他是上天选中的,我则是普通的没人要的。他已经被我所不能理解的力量所感召并蜕变,独留下我孤零零地清空玩具柜。但一定有一种办法可以跨越这深渊让索尔再次活过来,即使须要我耐心地等到那最神秘的时刻降临才能尝试、一直等到那恰到好处且灵光闪烁的时机,那样索尔一定会回来。这是我的秘密武器,没人知道,甚至是妈妈也不知道。即使她曾经对她自己做的豆子噘起嘴唇。这只是我和索尔之间的秘密。
爸爸是在冬春交替时生病的,大概是某个二月的早晨,当时他坐在椅子里,突然脸色变得像壁炉里燃烧的炭火一样红,手指猛地在他面前张开、嘴巴颤动,跟着是一声沉重的喘息声,接着就倒下了。这一切如此突然,如此干净利索,就好像经过了几个星期的演练和提高似的。再一次的,再一次的女海妖歌声般的警报声、尖锐的刹车声。再就是穿白大褂的人不停的来回穿梭着。心脏病突发并不是几百万里面才有一个的。虽然没有眩目的光,但它同样会夺去你的亲人,并再次带来无尽的黑暗与漫长的等待。
那一刻,我知道必须毫不萎缩的勇敢向前、毫不迟疑的勇敢向前、再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他们把爸爸抬出去的时候,我径直的冲进玩具柜里、紧紧地闭上双眼,然后在眼前出现哪些如繁星般闪烁的光时猛地睁大眼睛并大叫道:“索尔!索尔!索尔!”我试图让我的脑袋保持空白,就像死后那样,可是索尔和爸爸交织在一起的画面不停的在我的脑中闪现,如同暴风雨中的树叶一样狂舞,而我则是哪个反常的宁静的风暴中心。一会儿是爸爸在楼顶弹溜溜球;一会儿是索尔一个接着一个的发球得分;一会儿是爸爸和两头奶牛;一会儿是餐桌上索尔伸手越过界线弹溜溜球。这些画面交替的出现并旋转着。画面越是纷乱,我的声音就越是清晰,如同钟鸣一般:“索尔!索尔!索尔!” 玩具柜中接连地响着几种声音,有些是我的呼唤声,有些是回声,有些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也许是索尔所在的世界。玩具柜也好像在闪电和雷声中振颤着、呻吟着、嚎叫着,它似乎随时都会裂开,而我将会发现我正置身于一个绿色山谷里,那里流水清澈、木槿争艳。我飞跑过大片的草地,在溪边停下来玩耍,抬眼看见索尔在摘那红色的木槿花。即使我睁开眼睛他还会在那里,抱着满怀的木槿花朝着我微笑。你去那了,他会问,就好像那个被烧焦变成灰烬的是我一样!这种信念如此强烈,如同置身于在庆典中兴奋得要炸裂开来一样。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泪水已打湿衣衫。而那盏孤灯却只会对着墙壁眨着眼睛。
我想我是睡着了。因为我是在更深沉的黑暗中醒来。一定已经超过了我平时上床睡觉的时间很久了。慢慢地我爬出了玩具柜,感觉嘴里面粘糊糊的,两个腿都麻了,脑袋里像灌了铅似的,之后听到有人在叫我。妈妈坐在窗边的椅子里,淡淡的月光映出了她身体的轮廓。你爸爸会好的,她轻声说,他很快就会回家的。她坐在那被月光包围着一动不动,如果索尔足够幸运,如果他也像我们一样,是十几个里面就有一个的,或者几个里面就有一个的平凡与普通,他也会被同样的月光所包围着。这充满祝福的光,轻柔的包围着妈妈,并温柔地滑过躺在六条街外的医院里的爸爸的身上。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妈妈的胳膊,它就像浴缸里的水一样温暖,肤质像木槿花瓣一样柔软。
我们在一起坐了一会儿,我和妈妈,却被那些平时夜晚听起来极细微的声响和蟋蟀刺耳的“瞿瞿”声不断的烦扰。之后我站了起来并朝着我的房间走去。妈妈用探询的眼神看着我。你还好吧,她问。我告诉她说我没事,只是需要整理一些东西。然后我走到玩具柜前,重新把它装满了泰迪熊和图画书之类的东西。
几年之后我们搬到了洛尔克拉,靠近詹普谢尔东北部的一座矿区小城。在十六岁的那年夏天,我在那儿的一片密林里迷了路。林子并不幽深——最多三四英里的样子,只要我不管其他的事一直骑车,我想用不了几分钟我就会到达那条通往市区的土路。但林中树叶的颤动声,让我不得不停下来。
我停下车,站在那聆听。头顶会上是犹如脚爪一样纵横交错的树枝。白云在天空的肚皮上滑行。灰黑相间的光影斑驳的镶嵌在地面上。周围的空气好像被什么人不断地拨动着正在练习某种旋律的序曲一样微弱地嗡鸣。然而却又什么都没有,除了那盏孤灯对着墙壁眨着眼睛,就像死寂中不断逼近的阴影。索尔,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他,虽然已有好多年没有想他了。免不了再一次傻傻地等待,不是等待答案,而是等待着由这树林所营造出来的、和弦间不协调的乐章给我带来的恐惧的消逝。可是这恐惧超过了我所能忍受的极限,于是迫不急待地重新骑上车,拼命的踩着踏板离去。那一刻似乎听到了女妖的哀号从我的耳边飘过,我踩踏的双脚也像上了发条一样不由自主地运动着。人迹罕至的小路上被我搅动得尘土飞扬,树叶和沙石交相飞舞,而我只想把自己投入那清冷而沉寂黑暗。
翻译:jennyv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