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图灵于1936年发表的论文不仅奠定了现代计算机的理论基础,同时也指出了计算机的边界:这个世界上有无穷多的问题是计算机不能解决的。这一发现在哲学层面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其使用价值,因为它实际上是在论断:人的思想无法被计算机取代。
不过严格说起来,这个论断的成立还需要另一个前提条件,即那些计算机不可计算的问题,人脑是可以解决至少其中一部分的。
而尼古拉斯•卡尔在《浅薄:互联网如何毒化了我们的大脑》中指出,这个前提条件正在随着计算机和互联网的飞速发展而变得岌岌可危。计算机仍然不能解决那些不可被计算的问题,然而我们自己却在越来越多地使用计算机的过程中逐渐失去人类独有的那部分思想优势。
首先必须提到的是日益普遍的注意力涣散。互联网以海量、碎片化信息的方式鼓励注意力的不断跳跃,现代人更是主动迎合这种信息输入的方式,各种快读、速读、碎片化阅读的技巧层出不穷。
脑神经科学的研究显示,我们的大脑能以很快的速度调整神经元之间的联接方式,从而使思维获得远超进化论水平的灵活性。现在,在微博、微信、Instagram……持续不断的塑造下,我们的大脑正在调整成一种适应碎片、拒绝长时间聚焦的联接方式。
不断跳跃的信息输入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出在信息的存储与处理环节。卡尔引用一系列神经科学领域的研究成果讲述一个事实:和计算机的磁性存储介质不同,我们的碳基大脑无法记住所有事。大脑负责短期记忆(也叫工作记忆)和长期记忆的区域是完全不同的,信息需要在工作记忆区停留足够长的时间(大概两三个小时),才会被转到长期记忆区。短期记忆区容量非常有限,而长期记忆区几乎有无限容量。
于是,当我们跳跃地、碎片地接受海量信息的输入,各种各样的信息不断地在短期记忆区来来去去,统统都没有进入长期记忆区,结果我们忙忙碌碌一天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学到。同时扑面而来的信息又让我们感到越来越焦躁,愈发迫不及待地去吸收更多的信息,从而进入一个恶性循环。
比起无法存储信息,更糟糕的或许是无法处理信息。老师会说“课上学的知识课后要好好消化”,这个“消化”的隐喻恰如其分地呈现了大脑处理信息的过程:左脑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处理长期记忆区中的信息,构建出一个思维体系,供右脑在其上进行逻辑思考。
缺乏连贯深入的信息获取方式,使得左脑构建的思维体系破碎凌乱,于是对信息的使用也随之变得浅薄。这样的案例俯拾皆是:看着微信朋友圈里几位每天专注转发心灵鸡汤与爱国热血文的亲友,我仿佛看到了用几个关键词搜索推送的RSS频道,于是除了屏蔽朋友圈更新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正如布林约尔松和麦卡菲在《与机器赛跑》中所说,在一个计算机能力日益强大的时代,人类独特的竞争力在于情感交流与创新。然而适应于时代的、碎片化的信息输入方式不仅会使我们的思想缺乏深度而失去创造性,而且让我们失去深入的主观情感判断,甚至陷入道德相对主义与道德虚无主义。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自我增强的困境:机器不仅在取代人类用浅薄的思想可以做的那些工作,而且还将更多人的思想变得越来越浅薄。马克思说劳动者异化成劳动的工具,而这一次的异化更可怕之处在于:浅薄的思想无法意识到自身被异化。难道我们真的已经无法抗争了吗?
在这本《浅薄》中,卡尔并没有多谈如何与浅薄化的趋势抗争,但抗争的方式已经呼之欲出。
重新夺回主动的第一步在于阅读。我们需要学会隔离永不停息的信息大潮,停止浅尝辄止的、信息采集式的阅读,回到书籍时代的深入阅读,通过思考把信息组织到一个完整的框架或体系中,花时间进行这个反思和组织的过程,使信息以及你为它组织的框架能被转入长期记忆,使其孕育出深刻的、创造性的思想。
从这个意义上,作为读者的你现在把眼光放在“帮你读书”栏目上,这就是人类拒绝走向浅薄、拒绝被计算机取代的希望所在。
(文/熊节,ThoughtWorks咨询师,致力于用IT技术塑造更加公正和美好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