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看望了一位比我小的平辈亲戚,他已是病入膏肩,昔日的酒鬼成了规矩驯服的准植物人。他多年嗜酒如命,我们只一次单独坐在一起。我当时似乎虚伪地声明酒量有限,他一听怒目圆瞪,抄起酒瓶往桌上狠狠一戳,厉声大喝:“倒!”那不是无礼,而是他多年的酒风和豪气。我忍气吞生地喝多了,他日后却张扬我臭斯文,喝酒装蒜,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他细微的呼吸述说着生命之烛的忽隐忽现。在婚姻破裂的一大段时间里,他曾对人嚎啕大哭,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跟他别扭。我料想自己被涵盖了进去,但没有请求他的谅解,因为他在酒国梦乡里已听不进任何无病呻吟的话语。
那年“五一”放长假,一位自鸣得意的邻居小伙,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他在家练起喝酒,相信毛主席老人家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现在面红耳赤头发晕,自感更上一层楼。我以为他是自虐,虽然我也曾羡慕酒量大者的主动和大度,但早已丢掉了提高酒量的幻想。我不吸烟,也就不接烟、不敬烟,不是中途懊悔,而是向来不能享受,何况“吸烟有害健康”。我对扑克、麻将偶尔玩得来,较之饮酒,这些娱乐有偶然性,比如刚才黑云压城,心想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很快柳岸花明、奇开得胜,很少有人敢对胜负夸海口。有段时间,我在老家也喜欢观棋,不语并非故作深沉,只因为跟不上思维、没有奇思妙想,不会可以当旁听生。
喝酒呢?往往是一边倒,不仅仅是实力的较量,官职、年龄、辈份、口舌等也举足轻重。小小酒桌是个社会,一些人不只为填饱肚子,往往自编自导自演说不尽的故事:有的观言察色,借酒生辉,极尽逢场之能事;有的我行我素,礼节性应付,浮光掠影地敬酒;有的专挑他人言差语错,不管你满腹经纶还是德高望重,喝了皆大观喜,不喝就陷入僵局;有的没了饭局就黯然无神,但酒桌儿一坐就达忘我境界,脏话、荤段、小道消息不断嘴儿,借花献佛也好,尽地主之谊也好,一说“干杯”就亢奋起来,敢于较真抓落实……我酒精过敏,独自滴酒不沾,有时接受上纲上线的批评教育,或是心血来潮,就不因个人保守而让大家扫兴,也证明自己不枉做一个男人。我知道,不少领导和同事酒量大小暂且不论,他们是以健康甚至生命作代价,把酒看成体现工作魄力、协调能力、自我推销的载体。而我等凡夫俗子,虽坐之却不能安之,尤其赶上性直的人,或是不显山露水的巾帼英雄突袭,顿感“本领恐慌”。“弱国无外交”,打铁自身不硬,知己不能知彼,偏有虚荣心做怪,也就不甘示弱。一旦热血沸腾,仿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实则外强中干,几两几钱马上暴露在人家实力范围内,便以退为守、以静制动,不能勇往直前、再接再厉。此时草木皆兵,难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倘有人给个台阶下则万分感激,最怕“宜将剩勇追穷寇”,那时自感内疚,语无伦次,忍辱负重。
我没酒量,也没喝酒的瘾头,碰上场儿也就常常陷入被动境地。没有实力、缺乏潜力,当然底气不足,不能乱说乱动,显得热情不足、难以爽快。国人酒桌上的较真,远远胜于本职工作方面的务实。按说喝酒自便,提高国民素质、推进依法治国,都没有对饮酒量的达标做出规定,放松放松、东侃西聊无所谓,为什么强人所难呢?能者可多劳,量少要适度,乘兴而来、满意而归才好,因为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有的不,绕口令、顺口溜、激将法叫不绝,讲究的是一刀切,七拐八绕,总想点面开花,其中不少是对缘分的感动。有些时候,胜者不一定为王,瘫软如泥为证;败者不一定为寇,最终独他清醒。只可惜教训不值钱,我就无数次下决心戒酒,也自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什么不立场坚定喝水要饮料!我有时天真地想,竞争是需要资格前提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毕竟是少数,你不能让聂卫平踢足球、邓亚萍比跳高、钱学森打篮球吧,也不至于让各色人等都在大庭广众中比唱歌、赛演讲吧。酒的神圣让人不可思议,许多不是一个酒量层面上的人,开始了注定是好事多磨的酒战,又往往把各自言行人为深化和拔高。外国人不理解,为什么国人灌醉他们才算友好,我们也是疑惑,不也在云山雾罩里找不着北么?家徒四壁固然困窘,但生活好了也不能以酒当水啊。都说,酒后吐真言,那也未必,以醉盖脸倒是不新鲜。
影视中不少英雄豪杰,喝酒是大碗干,完了随手一扔,是不顾及环境污染的,很少看到酒量欠佳者的应对艺术。我猜想演员喝的是水,是囫囵和敷衍崇尚酒文化的人们,使一些似是而非的评断化为根深蒂固的约定俗成。中国还没有一家酒企,因为醉驾和酒精中毒等事故买单的,你看,那些英姿飒爽、风度翩翩的明星不是天天代言蛊惑着大家饮酒吗?我对一个行将逝去的酒鬼没有述说种种的无奈,又能对英姿勃发的朋友解释什么呢!顿时对酒的友谊、敬爱、真诚的辐射功能半信半疑。这不是我的堕落,而是酒文化的悲哀——让人窃笑的自家车轱辘醉话也。